贺老爷子,贺老爷子的老爷子,都是军人。
所以这样一个世家,对一切离经叛道的事情容忍度几乎为零——比如,自己的儿子娶妻只是为了繁衍后代,实则他的取向是同性。
贺林持十三岁那年,父亲的这件事败露了。
他还记得那明明是父亲和母亲一起同眠的床,尽管这张大床被人为地分成了两半,两床被子,一道界限。父母二人却从未相拥而眠过。
而有一天父亲和一个男人在上面拥抱了。
这还只是让爷爷暴怒的开端。后面将近一年的时间,整个家都在乌烟瘴气里度过。父亲是肉眼可见的,一天比一天衰老,也是一天比一天的,对自己的爱情忠贞。
他甚至把那个男人带回了家里。
直到三年后,父亲确诊了HIV。
所幸确诊的医院是贺家自己的地盘,这道消息被封锁得很死。但挡不住大批好奇的媒体追问报道:为什么贺家的长子再也没露过面,贺家老宅里那个陌生的年轻男性是谁。
有一天医院里一个护士莫名辞职了,却在辞职当天被看到她和一个记者约在了咖啡厅。没过多久护士和那名记者都如同人间蒸发,再也没人能找到。
贺林持却记得,见到这两个人的最后一面,他们在爷爷的书房里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嚎哭声。
他很害怕——
“我很害怕。”贺林持说,他缩了一点瞳孔,像是在集中定力抵御来自记忆里的黑暗。然后他看向王瞻怡,拟了一个很静的深呼吸:“之后我母亲也有了新的男人,就是为我父亲治疗的那名医生。”
他笑,只有嘴角在笑而已:“只不过他们的婚姻还存在,爷爷觉得两人都大逆不道,伤透了他的心,不配当贺家的人,于是把我和母亲赶去了英国。”
“我已经想办法拖延了很久。”贺林持静静地捻着床被一角,他大概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在用力:“但还是没有办法再拖哪怕一个月,”他的瞳孔突然开始扫描王瞻怡,宛如怀揣着一个不用言明的暗语:“所以我才匆匆走了。”
王瞻怡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什么,但至少不能很快支配声音去回应,所以她明白自己不是一个置身事外的听众。
贺林持的最后一句话准确衔接上了他们的时间线,王瞻怡一瞬间就能想起七年前突然接收到的那则短信,以及她同样匆匆赶到机场时内心震耳欲聋的鼓点。
她用力盯着面前人。或许在贺林持看来,自己只是在震惊这个大家族的内部狗血,一切海啸都被那双翻云覆雨的大手牢牢掌控住了,血肉模糊地摁灭了燃烧的导火线。
但只有她知道,有一种颓靡在震惊之后从内心很深的地方汹涌而来。那些她从来自诩的受害人的身份,她可以理所当然地把那七年安放上一个“恨”的内核。
其实她是享受过的,在重逢贺林持之后,只有她知道两个人的故事和过去,但她偏偏不说,要看故事线在自己的上帝视角蔓延到哪里去。正是贺林持的那场一走了之给了她“偏偏”的底气,还有宁为玉碎的浪漫。
然而汹涌过后,迎来的却是一种死寂般的平静。或许是贺林持的平静影响了她。
他只是在讲述这些事而已,没有感情,没有后悔,也没有眷恋。
正如他现在做的这一类人,冷血是在商场类型风险的通行证。
王瞻怡倒恍然,的确,他已经变了。他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辗转了如此多的身份,最后坐拥如今的事业,二十岁出头的一场藕断丝连,自然是不堪一击的过家家吧。
王瞻怡转过了头,看向那碗冷掉的海鲜面。
“我饿了。”她幽幽地说。
贺林持没动,但是他“嗯”了一声。像是同意了她对这个话题的转移。
沉默。
半晌,王瞻怡突然指示他:“衣帽架上我的包,拜托你递给我一下。”她伸手指着一个方向。贺林持偏过头,起身将她的小包拿过来,就没再坐下。
在王瞻怡翻找东西的过程里,贺林持突然说:“我也有一个东西要给你。”
几乎是同时的,两人都在彼此面前伸出了手。
只是王瞻怡是一个拳头,和贺林持要给的东西就夹在两指之间,是一封红色的请帖。
他神色淡淡的,笼络着还未退去的一丝晦暗:“不用包红包。”
王瞻怡也摊开手心,里面是一个亚克力的钥匙扣挂件,正是她咬了一口的那根茄子。
两人同时凝神看清了对方手里的东西。
贺林持压着眉头,忍俊不禁的表情在他脸上被收敛住了。他接过挂件,在手里握了一会儿,随着插袋的动作被收起来。
王瞻怡接过了请帖,简洁大气的金色镶边,内页只有简单的几行字。她发出疑问:“这是……你妈妈……?”
“有时间就来吧。”贺林持算是承认,突然又说:“但我不会去。”
“嗯?”王瞻怡觉得意外:“但我记得,你试过衣服啊?”
“替新郎试。他身高体型和我差得不多。”贺林持又回到淡漠的表情,垂着眼睫,讨论这件事的意愿不再强烈:“今天跟你说的这些——”
“我知道,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王瞻怡抢先出口,她什么表情也没有,没什么表情就是她最庄重严肃的表情。她用发誓一样的语气,但因为神灵就在面前,所以她说得小声,又说了一次:“我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
贺林持走后,病房重新回归宁静。
她下周就可以出院了,明明还有一周,但不知怎的,她用起了决别般的目光检索这间房里的一切。
慢慢地就有了些困意。
王瞻怡看着床的腿部,还有一个坐过的凹陷,她轻轻地动了下脚踝,将痕迹抹去。手机弹出一声来信提示,王瞻怡这才想起林先生,她解锁手机,却发现是一条微信消息。
是来自贺林持的。
【今晚我没来过】
她一下就懂了。
-
王瞻怡也没有办法去参加婚礼,婚礼就在这周末,她依然需要在病房度过。
虽然作为儿子的贺林持也不去参加母亲婚礼,怎么看都有些说不过去。但有了昨天对贺家家庭的了解,王瞻怡也不觉得多么奇怪。
新的一周,好歹迎来一个好消息,自己做的那个视频得到了很高的评价。尤其是平时说话犀利不留情的石倩倩,这次几乎变得像一个小粉丝,在几个人的小群里发言很活跃。
石倩倩私下里还向王瞻怡透露,做视频之后,离升职就不远了。
但才过实习期,王瞻怡没想过这事儿,也不敢想。
“你想得美,肯定是要有成绩之后才会考虑升职。”石倩倩在电话里解释:“这次的升职名额只有一个,估计就是你了。自己努力点,早点回来上班。”
挂了电话,王瞻怡看了一下工作群,果然在两天前就有人小小地讨论过升职的事,不过很快被石倩倩呵斥住了。
好像是什么不能私下议论的事。
王瞻怡暂且没把工作群当回事,她收到了两封邮件,是下一则视频的素材和视频号的管理员资料权限。
文件足足有一个G那么大,王瞻怡任由电脑下载附近,又慢慢地下床在走廊走了两圈。
见到昨晚调虎离山的那个小护士时,她正想道个歉,对方却像没有事发生一样主动冲她弯唇打招呼。
可能是默认了不再提起,王瞻怡迟钝一秒后也对她笑了笑。
医院很大,位于市郊,在三楼往下看,光是大厅就如一个足球场那般大。旋转玻璃门两边还有一个小型超市和咖啡厅。
王瞻怡想去买杯咖啡,往电梯口走。
正好电梯是往上的,在三楼这里开启了。
和电梯中出来的人一照面,双方都错愕了一下。
方俊意手里拿着一个小而精致的果篮,贺恩丛则两手空空,看到王瞻怡,他率先扬唇,还是那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巧了么这不是。”
王瞻怡把两人带到病房。方俊意放下果篮,贺恩丛绕着边边角角自来熟地走了一圈,回到王瞻怡面前时才丛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管口红。
方俊意当即就把他的手拍下去:“哪有看望病人送口红的?”贺恩丛不正经地又一次摸出口红,挑眉:“送女人口红什么时候都不会错。”
王瞻怡被逗笑,她接下口红,旋开看了一下颜色:“还挺好看的,谢谢。”
随便聊了一些近况,王瞻怡表示自己康复得差不多,下周就出院了。方俊意也略严肃地交代了廖蒙的处理结果,安慰她别害怕,以后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看着低头玩手机的贺恩丛,王瞻怡突然想起贺林持说的话。如果贺恩丛是贺林持的长辈,那传闻中贺老爷子的老来得子,就是贺恩丛了吧?
几年前贺老爷子的车祸,也是贺恩丛驾驶的?
陡然联系起这一点,她的心一惊。贺恩丛有所察觉,轻轻抬眉,他的眉眼更浓烈,多情又生动,蓦地一对视,会让人有些接不住。
一下秒,他就这么笑起来:“姐姐偷看我?”
王瞻怡急忙偏过头:“没有。”
她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想起上一次和他近距离接触还是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对了,摩托车。
比起贺老爷子去世的四轮跑车,摩托车在王瞻怡心里危险系数更大。她忍不住把眉头皱起来,有些关心地问:“你今天是怎么来的?”
贺恩丛无所谓地指向方俊意:“搭顺风车来的。”
王瞻怡不自觉松了口气。
方俊意意味深长地睨向她:“怎么了?”
她有想说的,也有不能说的。王瞻怡突然很正式地面向贺恩丛,语气认真:“你以后少骑摩托车,好吗?”
这话出来,两个男人静静地对视一眼,王瞻怡赶忙解释:“我是觉得,小丛你现在也要上班了,那条路车流量很大,骑摩托会很危险。”
贺恩丛眯一点眼睛,笑得很乖巧:“好啊,我听姐姐的。”说完,又和方俊意对视一眼。
方俊意丛沙发上坐起来,抖抖裤腿:“行,你自己休息吧,我们下周见。”
两人一前一后,把门轻轻带上。站到电梯口后,贺恩丛“噗嗤”一声笑出来,露出一颗洁白的牙:“咱们的贺总还真是信任这个小员工。”
方俊意盯着电子屏,勾勾嘴角:“她可不是普通的小员工。”
“哦?”
电梯门打开,方俊意伸手挡着门缝,等贺恩丛进去了才慢慢说:“高中女生。”
贺恩丛想了一会儿,忽然微微张嘴,很恍然地“啊”出来:“就是她?”
“阿持还没跟你说?”方俊意悠悠地看着他,贺恩丛小幅度晃头,突然又狭起眼,是他擅长的狡黠和玩味:“那我倒是很好奇,这次贺总会怎么选呢。”
-
晚上整理完视频素材,王瞻怡去卫生间洗了澡。现在她已经可以独立行动了,虽然动作还不能太大,但不再什么都麻烦別人,倒是觉得安心了很多。
回到病床上,林先生提议再玩一次剧本杀。
想到他上次的剧透行为,王瞻怡对这次游戏的信心并不太。不料进入游戏房间后她发现林先生的等级已经提升了。
看来他自己玩过。
这是一个林先生选的剧本,民国时期的题材。王瞻怡进入后只剩一个角色可选,好巧不巧,游戏开始后,她这个角色就是凶手。
读完故事,她点击了下一环节。
线索收集完毕后,她藏起了两个对自己不利的线索,进入了圆桌讨论。也就是大家都要开麦自己发言了。
说实话,她还挺期待林先生的声音。
在网上聊了这么久,在王瞻怡印象里,这是个年轻有为的男人。性格上,时而端正严肃,时而又跳脱得像个大男孩。
她实在想不出他的声音是什么样。
依次介绍完自己后,轮到三号玩家林先生了。
所有玩家都等了一会,却不见他头像下面亮起发言的绿色按钮。主持人忍不住确认他是否在线:“3号能听见吗?”
林先生的头像下这才亮起绿色的发言灯。
王瞻怡屏气凝神,一句淡淡的,带着极低磁性的简洁回应传来:“在。”
在电流的传播下,人的声音和现实里都会有些差距。而且林先生那头有些吵,所以他的声音就更显得模糊。
王瞻怡有一秒觉得他的声音很耳熟,不过很快就投入到对自己身份的隐瞒中。她玩凶手的角色总是很紧张,经不起別人的盘问。
这个故事的角色关系很复杂,她这个凶手其实没有杀人的动机,属于冲动杀人,而角色自己是个很可怜的戏子,被人欺辱了好几年,终于要解脱的时候却遇到了这样一桩命案。
在杀人这晚,她原本要和三号玩家的角色私奔的,连火车票都买好了。王瞻怡藏起来的故事线索,就是自己这个角色身上的两张火车票。
但有个老玩家还是逐渐推理到了这里。
“火车站工作人员说今天上午九点卖出去两张火车票,前来买票的人是个清秀的公子。而清晨小奴又看见你在房间里面梳妆扮成一个男人,请问一号玩家,是你买的火车票吗?”
王瞻怡就是一号玩家,她哑口无言。
然而在剧本杀游戏里,一旦出现接不上话的状况,八成就是心虚了,还想不到措辞。
众人等待她回应之际,三号玩家林先生突然说话了:
“票是我买的。”
他说了谎。
而他说了谎,也说明他知道是1号玩家王瞻怡买的票。
那么大程度上,他也知道了王瞻怡就是凶手。
有了三号的这句混淆视听,最后的投票环节,王瞻怡只得了一票,成功逃脱。而三号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凶手。
而三号林先生其实也算完成了任务,因为他的任务就是要保护一号玩家的凶手身份。作为完成任务的奖励,三号玩家要和王瞻怡表演一段深情对白,就是这个剧本最催泪的部分。
王瞻怡觉得还有些尴尬,不过她拿到对白的台词,发现只有短短一句。
【我不敢在阳光下亲吻你,于是平静的海面下有汹涌的爱意】
对白读完,林先生第一个退出了房间。
王瞻怡也关掉游戏,换了副语气找到林先生:【你很厉害嘛,成功转移了我的嫌疑】
林先生:【你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王瞻怡想了下:【哦,那句深情对白吗?“我不敢在阳光下亲吻你,于是平静的海面下有汹涌的爱意”】
林先生:【我不敢在阳光下亲吻你,于是平静的海面下有汹涌的爱意】
王瞻怡:【对】
林先生:【你也是这样吗?】
王瞻怡错愕。
还没来得及打字,林先生又弹来一条:【你还喜欢你的老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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