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无家可归

一款银色的ZIPPO打火机，款式已经是好几年前。王瞻怡不清楚它有没有保质期，不过自从上次遇到送外卖的歹徒后她就再也没有用过。

但却习惯了放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

一种很迷信的想法是，这东西救了她一次，就是她的幸运物。再迷信得准确一点，学长已经变成了老板，唯一还能存在的代表学长的东西，大概只有这个打火机。

夜色像是最先降临于此，窗外的风雨带着棕榈树的味道。

王瞻怡熄灭了病房内的所有灯光，静静地点燃了一次打火机。火苗映在瞳孔里，微弱又倔强。

她松开大拇指，整个空间便回到适眠的黑暗。

如此重复了许多次，护士推门进来，有些讶异地喊了她一声：“王小姐？”

察觉到病床中央坐立的人影，护士确认：“您已经睡了吗？”

“准备睡了。”王瞻怡说。她转身把枕头的位置摆放好，又叫住关门的护士：“对了，这个，麻烦你替我处理掉。”

护士走来，即将碰到打火机时，王瞻怡被心里一声急促的号角警醒，她唐突地反悔了，把打火机重新攥到手心：“算了，谢谢。”

病房门彻底关上。

王瞻怡垂下手，查看手机上和林先生最后的对话。

林先生：【你还喜欢你的老板吗？】

王瞻怡：【不】

在她准备将这句话分两次回答——第二次回答前，对方却发来了宣告对话结束的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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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这天，天亮之后便开始下雨。连续一个月的雨，今天的雨却很小，王文志的车玻璃上还没有累积起用一次雨刷的雨量。

住院费用自然是全部报销的，另外医生还给她制备了一个修复的药包，里面的物品很齐全。

王瞻怡不能回父母家，夫妻俩准备了很久的重新装修在上周开始动工，他们都准备去乡下过一个月。

而王瞻怡第二支视频还差一点完成度，想回自己公寓专心剪辑。坐在父亲车后排，她刚拿出笔记本电脑，王文志在后视镜盯到她，问：“这么赶时间？”

“也没，有点灵感。”

“工作怎么样？还适应吗？”想起还没正式地跟女儿聊过这些，王文志索性把身体松弛成一个闲聊的状态，虎口撑着太阳穴，又瞟了一眼后视镜：“实习期过了吧？”

“您专心开车行么。”王瞻怡是想自己专心弄。王文志不乐意了：“聊聊天怎么了，你老爸开车这么枯燥，没人说话容易疲劳驾驶……”

“那您靠边停，我来——”还没说完，父女俩同时因为一个突发事件整齐地倒吸一口气。

就在二人分神的半秒，路旁一辆停在停车位中的白色小车驾驶门突然打开，王文志一个急转弯，不轻不重地撞上了路中央的圆锥路障。

人没受伤，车也没损伤，只是两个人都吓得不轻。

停好车，王瞻怡率先推门下去，揪住白车司机不观察路况就开车门的行为：“等一下！你别走！”

她三步并两步追上那个穿着大衣高跟鞋的女子背影——好啊，还穿高跟鞋开车，这下你更跑不掉了！

“你等等！”王瞻怡一把捞住她的手臂，一张姹紫嫣红的精致脸转过头来，眉毛受怒地拧高，待发作的表情却在对视后恍然地铺平：“小怡？”

王瞻怡辨认了好几秒才认出来，而后愣愣的，觉得手中细嫩的胳膊也变烫似的缓缓放下：“……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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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急着有事，一时没注意看，您没受伤吧？”若不是两人相认了，估计方雨琳并不会对自己肇事者的身份承担得这么殷勤。她的语气里，王文志也听不出来多诚心。

但既然是旧识，自然双方都得留存一个脸面。

王文志摆手，用眼角斜睨一眼面前这个漂亮精致的女人：“你就是小怡以前的大学同学？”

王瞻怡听出话里的追问味道，刻意站到两人之间，对方雨琳说：“没事了，既然你还要忙就去忙吧。”

“这么多年没见，小怡，我们一起吃个饭不行吗？”方雨琳眨眨眼，并不急着走了。又偏头看一眼身后的男人，流光溢彩的眼皮轻轻一弯，讨巧又可爱：“叔叔也一起嘛。”

她的语气和姿态都俨然是经历过流水线般的培训，在王瞻怡看来，连正常人都算不上了。从内到外，都是一个被打造和设计好的，精美的工具。

而这些恐怕也已经深入了方雨琳自己的行动和意识里。

这么多年过去，即使从前她对自己的背叛造成过很深远的影响，但把一份仇记这么多年，最后折磨的也还是自己吧。

仇也好，爱也好，久远的往事就应该了无痕迹，王瞻怡知道，真正的脱胎换骨，其实是自己和自己之间一场无声的和解。

她沉默得久了一些，以至于方雨琳已经掏出了手机，要加她的微信。

“那我们以后约也可以，咱们把微信加回来，好吧？”

王瞻怡没说话，她有些出神地望着对方手机的扫描页面，这才拿出了自己微信。

添加成功后，方雨琳热情地给了她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一时之间把周围的空气都搅动得甜腻。

王瞻怡对她很淡地笑一下。

接下来王文志直接把车开到了维修店，只是前脸有一点剐蹭，做做漆就好。

等待间隙，王瞻怡没忍住好奇心，翻起了方雨琳的朋友圈。

和她本身的商用价值一样，她的朋友圈基本每天都更新，也每天都有自己的自拍，要么就是精致奢侈的生活。看了一个月的内容，王瞻怡觉得乏味。

当初她被签约之后，王瞻怡是听说方雨琳开始拍一些电视了，以为昔日的室友终于得偿所愿完成了自己的明星梦，被背叛的心情里也不可控地加入了一丝祝福。

现在看来，方雨琳并没有珍惜那些机会，现在沦落为一个模特般的网红。

退出方雨琳的朋友圈后，王瞻怡看到贺林持更新了一条。

这简直是罕见，以至于王瞻怡对这个头像出现在朋友圈页面还陌生了刹那。

贺林持更新的内容是她做出来的第一条视频，没有配任何文字。时间显示在四分钟前，已经有很多同事点赞评论了。

王瞻怡也惯例点了个赞，恰好车弄好了，王文志按了两下喇叭，她收起手机往车里钻，关心老爸：“你没事吧？被吓到没？要不要我来开？”

王文志当然不能在女儿面前服软，硬着脖子用眼神示意她坐好，一鼓作气地开得更猛。

很快就到了公寓楼下。

把东西一起送到门口，王瞻怡想提议一起出去吃个饭的，但王文志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摆摆手说不用了，又叮嘱了她按时上药不要用力，过两天他和任月再来看他。

人走后王瞻怡在原地发了会儿呆。

一个月没回来的家，此刻空气里有股生锈的味道。

她进入卧室开窗通风，拉开窗帘却发现窗子一直是打开的状态，落叶铺满了窗框。王瞻怡心里一凉，握着湿润的窗帘，幽幽地转头看向床铺。

淡黄色的床上四件套，此刻看上去并无异样。

然而王瞻怡只摸了一下，立刻像被烫手般收了回来。

湿了，全湿了。

对于这种情况，她的第一反应是打电话求助爸妈，但是一想到立马就要回乡下，这会便不忍再去打扰。

但是全部换掉的话，她不知道自己家里有没有预备的。就算有，她也不敢用力拆卸换掉绷到伤口。

王瞻怡认命地坐下，屁股上一股润湿，她赶紧弹起来，悻悻走到客厅。

迟蕊今天去隔壁市交流，没法来帮她。潇潇也在朋友圈里秀了和其他朋友在参观动物园。

王瞻怡打开手机，在同城APP上下单了一个家政服务。

顺手回到微信，发现自己的朋友圈弹出了很多消息。

估计是共同好友的点赞，王瞻怡点进去，不太在意地一一掠过，然后关掉手机。

视野里却惊鸿一瞥般印下一个特殊的头像。

王瞻怡不太确定，重新点进刚才朋友圈的消息列表，很快看到了方雨琳。

同事们的点赞评论里，方雨琳也留下了一个赞。

对，她在贺林持的朋友圈下留下一个赞。而王瞻怡收到了。

这说明，方雨琳和贺林持一直都是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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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政阿姨把床单全部拆卸下来放到洗衣机里，然而留下的一张床垫也让两人同时皱眉。

连床垫也湿透了。

“妹子，你还是换一个床垫吧，我以前也遇到过一家人是这样的，硬是守着晒床垫，结果上面直接长出了一朵蘑菇。”阿姨插着腰，刚刚费了些力气。王瞻怡浑身一哆嗦：“蘑菇？”没由来觉得恶心。

总之今晚是睡不了这张床了。

王瞻怡抱着膝盖在地上做视频，然而心里毛毛躁躁的，各种事情都加在一起，像朵乌云一样盘亘在她头顶持续施加低气压。

她索性关上了电脑。

又打开微信，点来点去，点中了发布朋友圈：

【失去床的人发了一条朋友圈】

附加了一张自己光秃秃的床架。

发完王瞻怡放下手机，去冰箱里觅食。一个月没动的冰箱充满了危险，开门的瞬间便给她一个气味上的惊喜，很好，几个猕猴桃已经烂到发出了酒香。

她的肚子叫了两声，像是即使是这样的味道，也能让她的饥饿有所反应。

王瞻怡只好点了一个外卖。

想着家政阿姨还在，她点了两份。

又一次回到微信，短短两分钟，她的朋友圈内容有人回复了。

方雨琳：【怎么啦？】

看到这个人名，王瞻怡还是有些意外。有种才认识的感觉。

但她还是礼貌性地回复了一句：【家里漏水了】

王瞻怡有种预感，方雨琳很快就会回复。果然，屏幕的光还未熄灭，新的回复就弹了出来。

方雨琳：【要紧吗？你睡哪里？】

王瞻怡：【没关系】她不想和方雨琳把这件事情谈论得太深入。

但对方的关心还是源源不断：【要不要睡我这里？我房间很多的！】

其实她想过今晚不去开房的话就找个地方借宿一晚，所以面对这个提议王瞻怡心里的天秤偏移了一下。

但还是指向了拒绝：【不用了，谢谢】

另一边，她却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个人脉可用。

王瞻怡记得林先生和她聊起过自己的一间闲置公寓，那时他提议如果王瞻怡还想开民宿的话他可以低价出租给她。

想着两人认识了一个多月，在见面的话题上也心照不宣地擦过几次边，趁在他的公寓借宿一宿的请求两人顺便见一面似乎也说得过去。

王瞻怡在心里整理了一下措辞，用很小心的动作点开了林先生的对话框。

她决定直入主题：

【哈喽，我出院啦，要不要见一面呀？其实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我临走的时候没把窗户关好，房子被淹了，所以如果你的“低价出租公寓”还算数的话，我能在房子修整好以前住在你那里吗？】

检查再三，王瞻怡发送了过去。

这时家政阿姨也把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好了，就剩该扔的家具扔，该晒的都晾晒。她看着王瞻怡坐在地板上，神色里颇带心疼：“妹子，我这边已经做完了，麻烦你平台上给个好评啊！”

王瞻怡收起手机，起身相送：“没问题的，麻烦你了。”

“对了，”家政一边穿鞋一边关心：“你今晚是睡宾馆吗？”

“应该是。”林先生还没回复，她也没法确认：“没事的，我一个大人还能找不到睡的吗？”王瞻怡笑笑，宽慰的作用挺明显，家政也放心地走了。

回到房子检查了一遍家具，该扔的不少，这该找搬家公司？还是？

王瞻怡在网上搜索处理的方法，又顺便看了一下购置新家具所需要的费用，一趟下来眉头越皱越深。

床垫、沙发都不是小开销。

合起来都要一万块钱了。

一万块钱啊！

转念有些悲观地联想，果然豪华病房不是白住的，怎么的还是得出点血。

不过还好升职在望，也算是对自己的激励了。

想着，林先生的回复突然来了。

【公寓现在有人住，抱歉】

不止一条：

【你想和我见面吗？】

王瞻怡对第一个回答遗憾了一下，紧接着又被单独提炼出来的第二个追问烘托出一些羞涩。

想啊，肯定想。

想看看你的样子，听听你的声音。想拥有你现实中的朋友身份。想可以不再隔着屏幕分享生活，想去你说过的那些地方看看，你提过的那些美食，由你带着我去多好。

想不再是以一个网友的身份，慢慢缔结起一个人。

想你来到我身边，让我看到那个答案，曾经的学长是否已经成为过去，我还有喜欢別人的能力。

那么多想。

可到了指尖，却又只敢把这个回答里的缱绻隐瞒下去，不给对方造成太多的心理负担。

王瞻怡：【认识那么久了，见一下也不错。不过，都尊重你的选择】

她望向窗外，心里静悄悄的。

手机轻微震动。

林先生：【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王瞻怡偏偏头，嘴角微微提起。

王瞻怡：【不知道】

觉得有些干巴，她又继续实话实话：

【其实你跟我老板挺像的，偶而的感觉。大概是因为你们都是老板吧。所以不知道你样子时，我常常会把你代入我老板的形象。】

希望没有冒犯到对方，王瞻怡发送过去后紧紧盯着对话框。

几秒种后，林先生简短地回复：

【那就先不见了吧，你不是说不喜欢你老板吗】

……

她有些纳闷。

不过也很快想到这句话的出处。只是那天，她的回答并没有完整，林先生问她是否还喜欢自己的老板，她第一句话说“不”，因为她想纠正这个问题已不是纯粹的喜欢与否了。

她想回答的第二句是：【我不会再因为他是曾经的学长而喜欢他。我要喜欢他，也只能是因为他是他。】

不过她也反应出来这句话里深藏不露的含义了，莫名的，便没有追加。

现在看着林先生这句话，王瞻怡有些啼笑皆非。

【好吧，我说过，都尊重你】

这句话发过去后，王瞻怡开始在软件上看宾馆。刚找到一个家附近最最便宜的，却被它的卫生间设施劝退。

光是图片王瞻怡都能感觉到一股恶臭。

果然一分钱一分货。

PASS掉后，她稍微提高了一些价格筛选，页面还在加载，突然一个微信电话打了进来：

贺林持——

王瞻怡愣愣的，首先看了一眼时间，再揉了下眼睛，紧接着飞快总结了最近这段时间自己做了什么违纪的事情。

最后才接通：

“老……”

“保姆阿姨回家带孙女了，你来不来兼职？”

王瞻怡感觉他要嘛打错电话，要么，这不是贺林持。

于是她又看了一眼屏幕。

却听见贺林持继续说：

“今晚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