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里一派秩序井然的模样,显然是人为的。有人下了命令,很死很严的命令,让那些抬眼想仔细看看进来的女主角都又慌忙低下了头。
舒玟的办公室敞开着,时不时能听到她大骂的英文单词。潇潇已在咖啡机边工作得麻木了,王瞻怡数了数她面前的一次性纸杯,得到的结果和潇潇手指比出来的一样:“六个律师,来了六个。还有两个外国人。一定要喝意式浓缩。说我的美式是什么——为什么要往咖啡里加水?”
王瞻怡听得出她在转移话题,或者说在做一个保险的铺垫。但问题始终要来了。王瞻怡端走其中一杯咖啡:“贺总今天没来吗?”
“没有。”潇潇为难地观察她的反应:“真的吗?小怡姐?”
她早已准备好了。点头的幅度也是练习过的:“是我。”王瞻怡啄一口纸杯,被浓缩的咖啡液苦得揉乱了五官:“不过是个误会。”再苦这句话也要紧接着说出口的。
很快她就被召到了舒玟的办公室,一路上踩的不是地毯而是窃窃私语。而她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交代照片被拍当时她的行为即可。甚至免去了质疑真假的这部分。
王瞻怡庆幸自己还能保持住镇静。即使三个小时前她看到照片时脑海里模拟过十分疯狂的行径。如同悬疑片中无辜的路人,手持血淋淋的凶器睁大了眼歇斯底里地让每一双耳朵都听到她的呐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重新落回座位,那股克制住的命令气场依然盘旋在空间里,为她拉起充耳不闻的屏障。只是手指在键盘上敲不出完整的工作内容,她只是让自己看起来像在工作,但屏幕上的字和她都互不相识。
一封邮件突然从右上角弹出来,很快又缩回去。王瞻怡枯木般的注意力被拧开一个花骨朵,她点进内部邮件,看到刚才的信件被匿名了。
【贺总的腹肌有几块?】
*
直到下午律师团队才离开,舒玟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了。王瞻怡意识到就是这股克制住的力量,它随着电梯门彻底合拢而消散。
公司一秒活络起来。声音变大,变成嘈杂。所有压抑着的讨论都得到了赦免,走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舞台。
王瞻怡在节目隆重登场之前先逃离——她知道是逃。那封邮件仅仅是个打头阵的试探,在没有得到她的回复后,发信人立刻确认了她是团没有回击之力的棉花,于是更多的匿名邮件发送了过来。
【失敬了,原来是关系户!】
【姐姐出本书吧,如何拿下海归高富帅的?】
【停车场这么刺激吗?办公室里有没有搞过?】
匿名多么讽刺,网络多么讽刺。抬眼望去,几乎全是对她微笑的脸,和平时里擦肩而过的、撞上视线的都如出一辙。但也许对方的手指正放在鼠标上,等她低头的瞬间就把邮件发到她的眼前——披上匿名的皮。
她透过卫生间的镜子看自己,看的又好像不是自己,因为她由衷地问了镜子里的人:“你还好吗?”
末了,又牵动嘴角笑笑:“没事的。”她相信会没事的,律师都来了,舒玟很生气,贺林持也一定不会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而她不过是依附是这些力量上的小小一员,一定可以荣辱与共的。
出了卫生间,她惯性地又把视线沉在脚尖。隐约感到有谁在朝自己走来,她决定提速,但那个人叫住了自己:
“王瞻怡。”方俊意手里提着两杯饮料,走到她面前:“下单的时候没注意,多点了一杯,你要吗?”
今天的她对于一切声音都是敏感的。但这番话说到结束的地方,也还没出现让她害怕招架的元素。王瞻怡看上去,方俊意说的和手里拿的一样,他的目光直白又真诚:“都是无糖的?可以吗?”
“好……”她小心地伸手接过其中一杯:“谢谢方总监。”
方俊意的年纪应该和贺林持差不多,或许还要再大一点。因为他的外表被更多的东西点缀了起来:POLO衫、风衣、双排扣、皮鞋,这些让他看上去经历过审美轮回的沉淀。但他神采间却还是昂然的新鲜,对许多事情保留着深藏不露的兴致。
王瞻怡准备就此别过,方俊意两步走到与她并行的地方,是个一起的趋势。
“你的办公室是这个方向?”他问。
王瞻怡摇头:“我要去找廖蒙。”
“啊……小蒙。”方俊意预示着遗憾放缓了语调:“他已经辞职了。”
说完,两人却一同站在了技术部的办公室门口。方俊意推开门,用手掌支着:“还要进来吗?”
王瞻怡无心揣测他温和的表情里是否有其他的暗示,她之前的念头很深,要见到廖蒙,质问廖蒙,于是念头落空的程度也是一样深。她后退一步已是谢绝,但方俊意持续把门扩大:
“没事,进来坐坐。”
*
这里的八卦氛围的确比大办公室要浅得多,甚至没有。王瞻怡一开始还芥蒂于自己得动动嘴皮子招呼,但跟着方俊意一路进去,关注他们的人几乎没有。
“这就是他的办公室,你可以在里面休息会。”方俊意不忘友善地提醒她:“记得趁热喝。”
他的笑容此刻具备很强烈的安抚作用。这是王瞻怡从今天来公司起见到的第一个真诚的笑容。他避开了她害怕的一切锋利,让秩序回到了日常。王瞻怡看到门缓缓合上,听到他的脚步声走远,这才放任自己在无人之境放出后怕,筋疲力尽地瘫坐在了沙发上。
廖蒙的办公室很简单,没有多余的装饰,仿佛他走也没有带走什么东西。沙发还很新,甚至能闻到皮革开封后的气味。
王瞻怡在这里做起了旁观者,她点开手机观望工作群里的动态,所有对照片事情的议论都被屏蔽在了一个界限之下,界限由八点钟左右贺林持的回复划下:
【一个误会,安心工作】
而自己和他的对话框依然纹丝不动。
她在缜密的空气流动中慢慢意识到自己似乎也该做些什么,毕竟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告诉她“不能做什么”——曝光的是贺林持,即使五官不清晰,但他的车和车位是大家熟识的,身高轮廓也是,拍摄者更是他新招进的员工。而自己呢,一个背影罢了。
王瞻怡没有做过多的思考,她怕被始终盘亘的胆怯追上从而否定这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勇气。她当真打开了对话框,网络信号满格,她开始打字。
三分钟后,工作群里出现了自己的发言条,绿绿的一个框。王瞻怡很快锁上手机,感受被胆怯追上的颤抖。她闭上眼,让冷空气从鼻子里进入再到胸腔里持续降温。
她没有看回复,把时间打发在了更多有意义的事情上,比如说站起来走一走,活动身体。看一看技术部的办公环境,以后也许会有用得上的素材。走到廖蒙的办公桌边,她看到三个抽屉里有一个还没有合拢,于是她顶起膝盖帮忙关上。
原来是坏了,这个抽屉本就合不上。王瞻怡放弃了这个行为,只是余光被一截冒出来的文件袋吸引。她蹲下身,很快在纠结是否属于隐私中让好奇心占据了理论上风——人都已经走了,应该无所谓了。
本应是打发时间的一个小小举动,但随着文件袋的重见天日,原本颓废的她却在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字里找回了精气神。像不被看好的短跑选手在最后的距离冲刺到了终点线。
喝彩声刺耳一片,几乎让王瞻怡觉得失聪。
【举报信】
【举报源一生物人力资源部经理石倩倩】
*
周末像是眨眼间又轮回了过来,短短两天,她重复着睁眼和闭眼不过四次,再一次瞟到右下角的时间时,潇潇提醒她下班的身影就靠了过来。
但也不是一无所获。一封还在坚持给她发的匿名邮件有了统一的口吻和风格,让王瞻怡几乎确定了这个同事是谁。
“不过真的很奇怪,自从你来上班后,付月珍就再没迟到过。”潇潇似乎已经接受自己倒霉的事实,只是提到相关的话题已没了看热闹的揶揄。九百五十块钱的填补让她的午餐水平直线下降。
王瞻怡愣在一个站姿中,她的脑海里也推敲着这个人。
“她和贺总很熟吗?”
“她?好像和谁都不熟吧。”
不算正面的回答。匿名信里重复提到“迟到”的有一个人,这个人的断句只有句号。王瞻怡在删除邮件后和付月珍有了一次及时的碰面,对方匆匆撇清界限的眼神像是还在呼应邮件里最后的那句埋怨——【你也别以为这样就能让贺总多看你两眼了。】
整整两天,只有她还坚持着这个逐渐退去热潮的游戏。而王瞻怡像是变成了她的树洞,她发到最后已然让怨念完全占据。结合这一封封有去无回的邮件,可以直接装订为一册暗恋的白皮书,只不过女主角已经在黑化的危险边缘。
“但小怡姐你看上去很贺总很熟哎。”潇潇还没忘记这个话题,两人站在路边等公交,她有了打探的趣味,语气里已经粘腻地开始上扬。
“也没有啦。”虽然明白是哪个环节露的馅儿,但善后依然是需要小心翼翼的:“本来我们就是清白的,帮他说话是应该的。”
“不是前天你发的解释。”潇潇的揣测加深证据的底气:“你有没有发现,一旦涉及到贺总的事情,你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唔。有吗?”
“有的呀。”潇潇正要掰手指细数,一辆宝蓝色的小车赶在公交车之前停在二人面前。方俊意从驾驶座滑下车窗,笑得明艳:“姑娘们,要搭顺风车吗?”
*
任月没忘记女儿两天前的交代说周五会回来吃饭,于是王瞻怡刚进家门,桌子上琳琅满目的菜已经组成了热烈的欢迎仪式,让她的脚盲目地钻了好一会儿拖鞋才塞进去。
“送你回来的人是谁呀?”阳台视角良好,王瞻怡错愕了一个回想的时间,很快就确认她是看到了。
“公司的领导。”用的领导而不是同事,潜意识的转变还是为了糊住母亲多余的心思。
但任月却一反既往,这个回答反而让她兴致更高:“领导?是贺总吗?”
王瞻怡动了动嘴角:“贺总失踪了。”
“失踪?!”
“不是啦,人家很忙。”她落在椅子上,囫囵找了个收场的谎话:“出国了。”
“怎么可能,你少骗我。我昨天还看到他了。”任月对这个交代发出了冷嘲,以纯粹的抱怨看着王瞻怡:“他还说你最近工作得不顺利,让我们多陪你说说话。”
王瞻怡首先觉得一头雾水,而这雾水还现了形,蒙在她背上凉出一身汗。她杵成个没了关节的杆子,语气也直愣愣的:“昨天?”
“可不就是昨天。”任月的态度有些松动了,女儿的诧异不是敷衍出来的。她摆好筷子,顺便用手指一指这些鱼肉和鸡块:“不然你妈舍得下这么厚的本做一桌子吃的?”
至于昨天相遇的更多细节,王瞻怡没再打听了。本来失踪和出国都是她的一时口快,心知肚明的还是贺林持在方圆不出百里的地方自己生活着。晚饭后她回到以前的卧室,任月还会定期打扫,甚至换季的时候准备适应天气被褥。
一米五的小床还能让她回想起从前的诸多回忆。当然和床有关更多的,王瞻怡把它当成了一个秘密的堡垒。她主动放弃了新鲜空气,在被褥里打过一通又一通的电话——一通又一通,正在她沿着这个起点开始走向记忆的海中时,现实里的电话却响了起来。
刺耳的铃声给她松了绑,她透过屏幕看见了25岁的自己。面容憔悴,法令纹隐隐折出痕迹的自己。
然而来电的人却好像还在提醒她自己当真是走入了那片回忆的深海。
冰凉的海水漫过脚踝,海水应该是黑色的,因为一旦入夜,那些蓝色都变成了世人自以为是的诗意,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彻底的黑,黑得漫无边际。
但王瞻怡的视界里还有一盏灯,像无数浪漫故事里翘首以盼的那盏灯,它代表希望和等待的意义。
“喂。”她庆幸自己开口顺利。
“周末了。”那头说:“要活动一下吗?”
“什么活动?”
她透过窗户的玻璃看见自己的指尖攥在胸口,平衡着五感,不让任何一方忤逆自己,无可救药地对这盏灯复习出不可控的眷恋。
“你来提议,都可以。”贺林持的声音像系上了上衣最顶的那颗纽扣,让他始终平稳地维持着分寸:“前提是,不把我当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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