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场光线充足,地面画着拖洗的水渍,逶迤连接到不远处劳作的清洁工。只是看在王瞻怡眼里多少还是新鲜。一脑子“这就是写字楼”的感叹。
等发现后面的人依然跟着,她蓦地停下,转身看到贺林持带着不急不缓的步伐把自己递进。
“……”王瞻怡心中一凛,定在原地:“你怎么也来了?”
对方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贺林持走到领先她一步的地方:“我换件衣服。”这才顿足,转过身看着她:“今天要见的人很重要。”说完,他继续出示自己往前的背影。
于是王瞻怡看到他衬衫腰部,有一团很明显的褶皱,漩涡一样的,被人攥过后留下的印记。
意识到这是自己杰作的同时,贺林持再度停下,侧过半面身子,下颌线割着空气,把对视化出了分界线,眼神里示意她到自己这个区域来。
脑子一热,王瞻怡小跑两步追上他。
“对不起……去哪里换呀?”她作为肇事者理应关心下去。
“车里有预备的。”
“噢噢。”于是确定了他的方向。
只是贺林持始终领先她一个脚步,当她尝试着加快速度去并行却发现对方也同步加快后,王瞻怡感觉到前面的人又变成了厚墙。
慢慢出神时,大脑兀地响起警报。她看到他离自己的车不远了。
墨菲定律生效,贺林持停在车位前,专属车位的旁边,附着她那辆厚脸皮的幸运儿。
王瞻怡僵怔住,很快车位的主人按了解锁键,SUV的车灯亮起来,关照着把她的车也照亮。一大一小,一黑一白,拉出不速之客的对比气场。
“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贺林持突然问,像一个临时起意的考题。王瞻怡把车钥匙捂在包里,感到自己脸上正在发生一场表情的灾难。
“可能……”她尽量不让心虚影响语气:“……人家也是绞尽脑汁后,不得已,也很愧疚吧?”
“两次了。”贺林持支一个不计较的眼神给她,走到后备箱的地方:“也不见给我道个谢。”他的声音被距离拉得氤氲,紧接着就归于安静。王瞻怡小心靠近,却一眼看到他跟着解扣子的进度露出半截起伏的胸膛。
五官倏地一紧,她的避嫌近乎逃窜。
“过来帮我挡一下监控。”贺林持吩咐,口吻不像恳求帮忙。好像站在这里的就算是个甲乙丙丁他也能这么自然。王瞻怡没动,那头很快又传来:“我游泳的时候穿得更少,你那会儿不是看得很大方?”
*
等到上身彻底精光,贺林持瞟了一眼摄像头,背过身,加快更衣的速度。
身后传来很轻的响动,他转过头,王瞻怡只留下一个迅速挪眼的动作,视线定格在没什么看头的天花板角落。身体却还是听话地帮他挡了摄像头。
他笑出一个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心中却忖起了对刚才那句话的反思。没被接下去的话茬总得有个像样的台阶,否则身后的人不知会惴惴多久。
“不记得我了?”贺林持继续。
她的深呼吸衬得四下更寂静,缓缓酝酿好回答:“不记得。”
“我记得你,精明高中,我们见过几次。”贺林持把衣尾塞入裤腰,不小的动作幅度,让这句回忆似的对白显得顺口一提。
“不记得了。”她几乎没有迟疑。
贺林持换装完毕,锁了车辆:“没事。”没有探究欲的表情,让刚才的问话变得不了了之般散漫。他站定在还不敢抬眼的人面前,给了一个凝视:“我好了,准备上去了。”
“……噢,行。”王瞻怡挪步腾出一条通道,贺林持沉着纹丝不动的耐心:“我说我准备走了。”
“嗯?”她冷不防把封闭状态打破,抬头不解地重复:“我说行啊。”又挪了一步,空隙变大,像双手呈上一样真诚。
“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贺林持从脸上提起一边唇角:“你今天面试似乎很不顺。”
提示像兜头照下的光:“啊!”她心中亮得唐突,动作还没分好条理,简历已在下意识中被掏了出来:“你要看一看吗?”
贺林持把她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手却没有要接的趋向。
“不用看了,我能猜到。”灯光像个电影质感的滤镜,而主角正在晦暗不明地打量:“除了简历,还准备什么了?”
“这个,我也带了。”王瞻怡腾手去包里摸出平板,被心中的激进鼓噪得专心致志。只是刚一解锁屏幕,贺林持按下她的动作,他的检阅很奇怪,肤浅又善变:“视频发我邮箱。还有没?”
这下是真没有了。只是连续两个问题让她觉得困惑,王瞻怡不得不求证:“你想看什么呀?”
“你的努力。”他言简意赅,把一个本应有更丰富铺垫的答案透露得随意。然而对方显然还在领会中,唇线抿成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苦恼。
“我觉得我很努力。”王瞻怡找到一些眉目,语气里依然是猜谜般的在陈述:“我早上六点就起床了,重新做了简历,守着打印店八点钟开门,然后火急火燎地赶在九点以前来面试。”
列举的过程里,她的手指组合时而是“6”时而是“8”最后凝固在“9”这个数字上。贺林持的视线跟着她的指尖小幅度移动,等到声音停下,他发现自己走了神。
王瞻怡却把这反应当成不满,眉毛果真颓丧地垮下去。
然后生出一种事已至此的抱怨:“只是你那个经理,她都不听我说话就噼里啪啦否定。我真的插不上话噢!不晓得她是对每个人都这样,还是,”顿在这里,贺林持很有默契地专注下来,王瞻怡吸一口气鼓起胸腔,无奈地继续垮下眉毛:“还是我活该被每个面试官这样对待。”
结论被她转个了意料外的弯,贺林持小幅度地扬眉:“以我的了解,她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他简略地笑一下:“但无论过程如何,我只看结果。所以这些都在我的默许范围。”
话里,她只着重裁取到“默许”两个字,一时分不清他的倾向,语气里也不存在安慰的好意。贺林持眯一点眼看她,持续模糊着一切边界,几秒后,发出了一个准确的信号:“我走了。”
两人同时把目光缠上一个交点,但稍纵即逝。直到贺林持走远了一段距离王瞻怡才转身有了一个目送,意外发现那张简历不知何时被他抽走了。他拿在手里,扇出来的风好像还能吹到自己脸上。
*
迟蕊打开门,一眼看到一块红肿的额头,被残缺的粉底液分隔出醒目的存在。“这是咋啦?”她的视线跟着好友进门的动作移动,王瞻怡降落到沙发上,以一声筋疲力尽的叹息为开场。
半小时后,今天的经历被详细还原。期间不乏生动的拟声词“砰!”撞到了玻璃,“咔叽”电梯门又打开,“嘀嘀”他解锁了自己的车。
最后才解释这块额头的红肿,王瞻怡用一根手指揉着,郁闷的另有其事:“他居然记得我?我听到那个问题时浑身血液都往这里涌——”然后才是虚惊一场后的回家路上:“太惊悚了。我一想到他当时的语气就忍不住拍脑门。啪,啪,啪,怎么就让人记住了?”
迟蕊已经笑得只能依赖沙发:“你这张脸蛋让人忘记才难吧?被別人孤立是怎么开始的?不就是某学姐的暗恋对象每天给你带早餐,让你一下名声大噪。”瞥见她的愁眉苦脸,又把宽慰的手揉过去:“所以我说,学长也是男人嘛。”
回怼的兴致也难以提起。王瞻怡晃着自己两条光秃秃的腿,归根结底着,还是把错怪在了一声不吭的丝袜上:“不懂时尚的男人……这袜子也不争气,偏偏选这么一天报废。”
“懂了!”迟蕊豪迈地揽过她的肩膀:“姐马上带你消费,必须买到物美价廉勾不破的丝袜!”
“哟喂,不是这个意思……”
“小姐,当白领丝袜可是常备品。”经她提醒,王瞻怡突然想起一件得及时做的事,正要去拿名片确认邮箱地址,迟蕊将她的三心二意打断,直接将小包砸到她怀里:“事不宜迟,马上出发。”
*
避开下班高峰,两人在楼下随便吃了点东西才向商场出发。换迟蕊开车,她再一次发表了对这辆小电车的嫌弃,哪哪都碍眼地指点:“你说你一个重度社恐,也不贴个黑点的膜,生怕別人看不见坐在这堆铁块里的人长什么样啊?”
“这是我克服社恐的第一步嘛。”王瞻怡拿起中控台的饮料喝一口:“而且其实根本就没有贴膜。”
“喂!安全第一!”迟蕊踩了个明显的刹车,从她刚刚的眨眼里读懂一丝玩笑:“搞不懂你,在我面前嘴皮子倒是利索噢。”
“还能更利索呢。”王瞻怡瞟一眼路况:“前面那辆扁屁股是什么车?”
迟蕊分了半秒的视线:“法拉利。”
“超了它。”
“?”
*
说到被霸凌的起源——尽管那时候王瞻怡还不明白这就叫霸凌。每天早上去到学校,要么是课桌上,要么是桌肚里,总之是与日俱增地摆放着任她享用的早餐。西式、中式甚至还有亲手做的小点心。
这些动作的主人在一周后就水落石出了,一张眉目贴着热情的脸,在女生群体中小有名气。他把一个礼盒借由植树节的助攻交到王瞻怡手中,告白得简短:“王瞻怡,做我的女人。”那会古惑仔系列的风范依然被男生群体视为模仿的对象。煞风景的却是王瞻怡听完后笑了,听到一个笑话那样笑:“我还是女生哎,好老的词。”
男生在她的笑容里察觉到一丝胜利,顺流而下去勾结一些浪漫的字眼:“我会陪你从女生变成女人啊。”
“不行噢。”她的摇头带着思考后的幅度,礼盒也还交给对方:“虽然我是女生,但我喜欢的是男人。”再怎么偏见的话术也被她纯真的眉目分解成一种童言无忌,没有恶意的拒绝:“而等我变成了女人,说不定才会喜欢男生。”
这段被许多学生津津乐道的画面后来就传到了某个高年级的女生耳中。听说她哭了整整两节数学课,在丢掉的功课中长出了早熟的复仇。学校围墙后那块写满粉笔字的涂鸦墙,很快布满密密麻麻的——“贱货王瞻怡”“王瞻怡骚货”这样下笔用力的评价。一传十,十传百,再抽象的概念也被数字叠加起了真实度。
所以很久以后当贺林持问起那句“你认为世界是因为事实而存在,还是相信而存在?”时,王瞻怡一秒想起了自己站在涂鸦墙前的心情。那些字好像是不能被风扶直的植物,朝着枯萎和凋零的方向势不可挡地生长。
*
迟蕊手里的“内衣”只能叫布料,王瞻怡躲避失败,被她抓住往身上比划了几个来回。
“不是说买袜子吗?!”她假装没看到店员们喜闻乐见的表情,只是进来后一眼扫到货架上的商品,脸色已经被羞燥掐出血。
迟蕊直接无视,扫荡似的往购物篮里来者不拒,挑选还在继续,她的声音大得毫不避讳:“我要有你这身材早就在韩国出道了,还用愤愤而归对着別人的老公赔笑卖房子吗?”
迟蕊的妙语连珠王瞻怡自知没有反驳的能力。果然这番话后店员们都笑得不再捂嘴。她只得囫囵反抗,迟蕊装一件她就放回去一件,终于把人搞毛了,迟蕊直接把篮子摔到结账台:“不给学长看,给我看行了吧?想得美你。”挑着怒其不争的眉毛转到店员面前:“都买!再装几条丝袜,黑的!”
回到公寓洗完了手,迟蕊瘫在沙发上翘二郎腿,一副等着好戏开场的模样:“怡妃,快把朕新赏的衣裳穿出来瞧瞧。”
卧室里的王瞻怡却还望着一床布料纠结,甚至分不清哪儿能遮哪儿。最后选中一套黑色,至少它的三个点设计得直白,只是缠丝绕带的——王瞻怡想起了迟蕊的暗示:“捆绑,你懂吧?”心跳又漏了个没见识的节拍。她站在全身镜前比划,爱美之心给她渗出一些勇气,镜子中的嘴角翘起个不自知的弧度。
穿好预备出门前,王瞻怡隔着门警告:“说好了,只是穿给你看啊!”
“知道了学妹……别让学长等太久。”
“迟蕊!”她被激将法吃得透透的,猛地拉开门,一股自然风顿时提醒了她此刻身体所蔽之少。迟蕊的目光到来之前,王瞻怡下意识把胸护住。
但还是从对方倏然点亮的眼神中慢慢松开。
“好看吗?”展示的动作是笨拙的,眼里却不遮掩想听到赞美的光。
迟蕊竖起大拇指,词穷则是她最高的赞美。
“那……我去换掉了。”依旧是不太适应,王瞻怡转身的动作进行到一半,身后机关简陋的内衣带子却被冲上来的迟蕊抓住。
“换什么换,就你这脸皮,还会穿第二次?”不管王瞻怡兔子似的躲蹿,迟蕊拿起她的手机:“至少要留个影嘛!”
“什么呀……”
“赶紧的,密码!”
……
时间和人力同时耗着,渐渐的就在一阵嬉笑中变成了香闺闲趣。王瞻怡让迟蕊得逞拍了两张,又在她的死乞白赖中勉强摆了几个姿势。
“黑客会不会看到这些?”
“黑客哪有时间管你的破手机。”
“那那些照片都是怎么泄露的?”
“行了行了,我给你打个码。”迟蕊流利地操作完毕,把手机还给她,一个哈欠带来这场试穿的尾声:“我去洗漱了,你晚上在被窝慢慢看。”
尽管打了码,但王瞻怡熟悉自己的身体,于是匆忙两眼后她烫着脸把手机锁起来。暂时想不到要把这些照片放到哪个安全的地方保存——或是要不要保存。总之今天她也累了,被窝里只剩睡眠。
不过临睡时,王瞻怡迷迷糊糊地撑起身,想起一件绝对不能落下的事。
她从抽屉里拿出贺林持的名片,打开手机邮箱,选中了相册中的几个文件,再三确认对方的邮箱没错后,郑重地按下发送键。头颅回到枕头上,思绪却还在拼写他邮箱的名称——lchi。然后是味道,他白衬衫上的褶皱,他走在前面时起伏的肩膀。
网络一秒将邮件传达。静音的手机屏上,弹出一条“发送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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