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一束灯光下来,是五彩斑斓流动的光,照在刚过完成人礼的少女脸上,她第一次进入酒吧,一时分不清这样的迷幻是来自视觉还是嗅觉。
王瞻怡挤过重重人群,拿着电话用吼的,最终才和迟蕊在吧台边完成了牛郎织女的相会。
“让他先在你家呆着呗,我一会儿就回去了,何必专程来拿一趟。”迟蕊正在念小学的弟弟丢了家钥匙,哭哭啼啼敲响了王瞻怡的家门,她正和一张数学试卷斗争着,实在抵抗不了委屈小正太的大眼睛,忙不迭联络了迟蕊。
“我也想来看看酒吧是什么样嘛。”王瞻怡坐上高脚凳,目光依然是新鲜的,微微的蹙眉是觉得每一记鼓声都敲在自己胸口,像是物理攻击。
“刚成年就这么迫不及待哈?”迟蕊把一盘爆米花摆到她面前,警告:“但你现在还是个学生妹,在这呆会儿就给我乖乖回去,不准跟任何人说话!我在二楼一直盯着你呢!”她把钥匙塞到王瞻怡手中,两根手指模拟监督的目光来回演练攻击,王瞻怡连连应着知道啦。
迟蕊比她大一岁,这些场合她在韩国期间就已经如履平地。王瞻怡总听她形容酒吧里的醉、生、梦,于是去年暑假就用“四舍五入也算成年”这样的理由拜托迟蕊让她见新鲜了。
——不过当然是被拒。
迟蕊当时拒绝的理由只是一记“你不懂”的白眼,而王瞻怡此时此刻坐在酒吧里后——不过也才五分钟的时间,暗处隐隐攒动的人影像是《动物世界》里的暗镜头,即将捕获到一些特定地点和时间才会发生的事。
“小妹妹,还是学生?”两个男人晃过来,脸上如出一辙的笑宣告着二人“同伴”的身份。接着一杯金色液体摆到了王瞻怡面前,金色很耀眼,估计二楼的迟蕊看见了会叫嚣着“刀下留人!”冲下来。不过迟蕊没有出现。
王瞻怡将杯子轻轻推远:“我是来找人的。”她把脖子撇出一个避开视线的弧度。男人们自然是老手,这个弧度不但没有让他们气馁,反而教他们欣赏到少女美好纤细的脖颈后再接再厉:“哥哥请你喝饮料啊,不喝吗?那要不要去兜风?”
王瞻怡察觉出这是个麻烦。但音乐密不透风,灯光更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她下意识的吞咽动作是身体在提醒她氧气稀薄:“不用了。谢谢。”她说,紧张让她的感官开始眷恋进来之前的安全感,王瞻怡突然发现自己胳膊里少了点什么。
她出门急,于是那张数学试卷被她浑浑噩噩地当做钥匙、手机等物品一齐带出来了。
此刻试卷不见了。
见她四处找着什么,两个男人又有了新的搭讪话题:“东西丢了吗?什么东西?哥哥帮你一起找啊?”一口一个哥哥,王瞻怡挪了一秒的嫌恶眼神给脸皮厚的人。试卷没找到,“丢了”的噩耗几本成型。她倒霉地挤起两条眉毛,试卷上的错题还等着她一而再再而三的。
男人们身体往前,靠近了一个步伐的空间。只是喉结滚动了两下,未出口的话被一个服务生前来打断,服务生在他们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个男人统一抬头望向一个地方,随后让王瞻怡很意外的就这么走了。
迟蕊的微信这时候进来,一连弹了好多条:
【走了没?】
【二楼有个大帅逼,我的姐妹们都疯了】
【你抬头应该能看到】
她不让王瞻怡跟她一起上二楼的原因在王瞻怡出门拿钥匙前就交代过了“我这群狐朋狗友你千万别认识,把我的小花朵教坏了”,于是收到微信后王瞻怡也没有上楼探个究竟的想法。只是遵循她的提示抬头。
抬头便看到了贺林持。
杂乱又多彩的光线如同一条条激光,正在实时雕刻他的五官。却总是保持了悬念似的,一会儿是眉毛,一会儿是眼睛,一会是鼻梁。总之不肯全部呈现他的所有。但只是这么犹抱琵琶的一眼,王瞻怡已能完全确定他就是贺林持。
迟蕊接下来的短信也证明了这一点:【卡其色风衣那个】
是了,穿着风衣的贺林持,身边簇拥着男男女女。而他仿佛和其他人处于不同的空间,手里拿着一支笔,写着什么。低头的弧度,睫毛阴影打在他眼下,像一排排栅栏,围住他花园一般的脸。
鬼使神差的,王瞻怡举起手机拍下了这一幕。或许连镜头也偏爱这样的光线和人,那一张在没有任何对焦的情况下,拍得如同海报。
后来很多东西都丢在数以年记的时间里,迟蕊没能得知这个男人的名字,王瞻怡丢了和贺林持相认的勇气。而千锤百炼后依然被保留下来的,是这张照片,成了她新微信号上第一个操作的背景图设置。
对了,那张试卷最后也找到了,在她高考完以后出现在她的桌面。姗姗又迟迟,上面一道为难她许久的题被解了出来。其余的,包括她用来记录“十件倒霉事一件幸运事”的彩虹笔都丢了。
*
来电是王文志,刚一接通,父亲饱受折磨的抱怨进入王瞻怡的耳朵:“在哪儿呢?下班了吧?回家一趟安慰安慰你妈。”
“妈怎么了?”
“她和张彩琳决裂几天了,就因为你相亲那事。不过不是怪你啊,张阿姨估计也觉得没脸面对你妈。但两人十几年的牌友了,这下一拍两散,你妈几天没打牌了。”
她听得有些纳闷:“所以是?”
“牌瘾犯了啊!牌瘾就像毒一样,不吃不喝的。”
王瞻怡松了口气,眼看到站了,她一边站起来一面真心敷衍:“那就随便给她组个牌局呗。”
“雀神能随便打牌局?”王文志揶揄里漏出点嘲讽语气:“她只和熟人打牌。你没事就回来,我叫了你大姨和舅妈,你们回来陪她打一会。”
“什么啊……”这个策略实在牵强,王瞻怡正要列举它不可实践的1234点,任月的一声哀怨传来:“不打了!我戒了!免得以后还要碰到张彩琳!”语气里,却是言不由衷的悲戚。
车门打开,王瞻怡却收住了下车的脚,妥协由一声疲乏的叹息引出:“行了行了,我回来,就打一会儿,我还要加班的。”
*
任月的状态比王瞻怡想象的差,几天的“辟谷”让她脸上的蜡黄与消瘦同时出现,而桌面上一堆馄饨似的纸巾也解释了她眼眶通红的原因。
王瞻怡知道老妈对麻将的喜爱、热爱、溺爱,去年摔到膝盖,住着拐杖也是要去牌桌上活动双臂的。而一个家庭主妇的人际关系也靠牌友紧紧维系着,失去一个十几年的姐妹,等同于失去了整个交际圈的入场券。
“好啦,我都没当回事,你们还闹上了绝交哦?还是小学生啊?”显然女儿的安慰是没用甚至火上浇油的,任月盯了她一眼。
然而麻将桌摆好,熟悉的碰牌声一秒点燃了她血液里的战魂。王瞻怡的大姨和舅妈轮流嘴上安慰、手上动作,任月扭扭捏捏的,嘴角却皱开一朵被亲眷宠爱到的花。
刚摸好一圈牌,王瞻怡还在脑子里临时抱佛脚重温打法,桌面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一看屏幕她便呆住了动作,一筒在大拇指里变得像团乱麻,接起——“老板?”
牌桌上几人听到称谓动作也都停在半空。
贺林持那头传来汽车打转向灯的声音,啪嗒、啪嗒,他选了个间奏开口:“手册修到哪里了?”
“呃……一半。”其实还没动。
“到工厂介绍了吗?”
“还没。”
“工厂那个板块的资料有缺漏,我重新发给你一份,有些细节我要和你当面谈。”
“当、当面?”手一滑,她的一筒送了出去,轻松击倒一块麻将砖。
“这一部分八点钟之前需要给合作商看,你在哪里?”
好像两人同时看了一下时间,落下一个整齐的沉默。王瞻怡手机上显示是六点十三分。
“在家。”她默默放下了牌。
“地址发给我。”
“你要来我家吗?”瞥到一眼老妈的眉头:“我在爸妈家。”
“在楼下交代一下即可。”贺林持用词简短,顿了顿,似乎听到了谁的叹息声:“你不方便?”
叹息声是任月的。她必定会选择识大体,只是这份失望难免让她泄气,她起身走到了沙发旁边,继续追忆和昔日牌友的情谊。自摸,杠上花,胡了,多么美好的记忆。
“我在陪爸妈。”王瞻怡压低了声音,情绪仿佛是遗传的,和母亲共情着有些怏怏:“我把地址发给你。”
“好。”他斩下一个合情合理的上司语气,话锋却转得无迹可寻:“父母怎么了,身体不好?”
王瞻怡起身离开了牌桌,四人少了两个角,牌砖们被象征结束的几双手一齐推倒,稀里哗啦,为她的说辞伴奏:“没事的。我去楼下等你。”
*
【源一生物医疗器材制造厂隶属源一集团,致力于提供安全、科技、环保、高性价比的器材生产——】
“这里,”贺林持腾出一根手指:“高性价比去掉。我们服务于高等合资私人医院,客户都是中上阶层人士,要贵。”他看一眼王瞻怡,眸子里的温和不知比例地参杂着了然于心的自信:“还有后面我圈红的地方,都要删除整改。”
于是这么看下来——贺林持平板上的字体,红色的部分像一排密密麻麻的警告灯,但都是一些简短的句子或者用词上的斟酌,堪比钻牛角尖。
王瞻怡一目十行下去,喉咙里有了蓄势待发的疑惑,尽管她知道说出来很有大不敬的嫌疑。
——你顺手自己改改就好了?
可老板的光环将贺林持裹得容不下一丝反驳,他闭了麦克风的电话会议也让王瞻怡的小抱怨没有立足之地。
“这是工厂的平面图和区域划分,字数控制在五百。”贺林持把一叠资料扔过来,右手摸起一张牌,脸色像最接近晨曦的雪山顶端,正慢慢融化成一副讨喜的后辈模样:“六条。”
任月大喊一声:“碰!”手忙脚乱地把看新牌友的目光转回手上。
贺林持保持着落座时的闲散,指节始终拟着一个送牌的角度。根据前几局的战况看来,王瞻怡认为他要么不会打,要么是故意来输钱的。
回到加班的沙发,她眉头苦苦的,逐字逐句删除,又小心翼翼替换。纵观下来,潇潇的那句吐槽绝不是安慰她,贺林持是真觉得这份企业手册无聊,甚至糟糕。有棱有角的红色字体,足以投影在圈出这些字时贺林持一截一截恶化的心情。
尽管他现在心情看起来不错。
“贺……老板?看上去还这么年轻。”任月酝酿好了闲聊,九霄云外的是她的坏心情,近在咫尺的是见者有份的眉开眼笑。
“叫我小贺就好。”
“真是太失礼了,本来么这牌打不打都无所谓的,工作最重要。”任月客气着,兴致却灌饱了她每一个拿牌的指尖。贺林持走一个眼神,循序落在王瞻怡头上、牌上、最终达到任月脸上,而后他打开表情开关,提起眼角笑一下:“安抚好员工情绪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可惜在场的都是柴米油盐等闲人,这姿态迢迢的贵客,举手投足间还能看到觥筹交错的熟练。由是这番话带来的最大反馈依旧是让人感动。直白的感动。王志文直接出门要去买菜招待客人。
“不用了爸!”王瞻怡觉得自己有必要替老板挡应酬:“贺总一会儿还要忙的。”
说完眼神还微微邀功着,只是对上老板并不领情的嘴角。
“忙也要吃饭。”贺林持一字一顿绽开笑容,在剩余的得体中看向拿好钱包的东道主:“谢谢叔叔了。”
……
*
“‘在茫茫商海独树一帜,坚定的实现高端医疗目标’……”王瞻怡从沙发起身走到贺林持旁边:“这句话有什么错吗?”
对方觑一点视线:“地。”
“嗯?”
贺林持稍稍收拢肩膀,让它呈一个回应的弧度:“‘坚定地’,的地得使用错误。”
“……”
“不重要吗?”摸牌的视线余光里,小员工无语的表情让他作出个咸淡不分的嘲弄。王瞻怡抓着回过神的尾巴点点头,回沙发的模样是让任月也欣慰的乖巧。
“我家小怡就是粗心。”当母亲的像惯性收拾烂摊子,连牌也放得轻:“贺总以后多费心了。”
“的确挺粗心。”他在晚辈和上司的身份中择一个中间值,下半句的口吻温柔起来:“我见识过很多次了。”
……
很多次吗?还不超过三次吧。我们才认识吧?凭什么这么说呢?王瞻怡任由神思在字里行间频繁开小差,没头没脑里也不知在否定些什么。万家灯火比着天色的进度一盏盏亮起,没关严的门外传来隔壁小孩的吵闹声。多么柴米油盐。她再看一眼格格不入的老板,看到贺林持牌序的罗列,是得心应手的、公式一样的准确。他不是不会打牌,他一直输,就是运气差。
运气差的老板,还很开心。迟蕊说什么来着,万恶资本主义,高高兴兴压榨劳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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