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一带的春分才过,那股子料峭的春寒就彻底散尽了。
山影澹冶的覆盖下,草木葱茏,杏雨梨云,隐隐还有露水从叶脉上滑下来。
可惜盎然的春意也压不住青城寨里头的喧嚣:“杀了这俩小娘们儿!”
几把刀对着颜胜雪高举起来,好像吹灰间便要落到她那瓷白的脖颈上了。
“不要啊!”小丫鬟藿香倒是被他们这股子架势吓住了,“刀下留人啊!”
然而,突然间——
嗡、嗡、嗡……
一只寨外头沾着露水的苍蝇盘旋在几人眼前。
几个土匪仰头躲着苍蝇,竟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手腕儿蓦地一转,像是刀沉的握不住。
颜胜雪心中暗道:原来,外界传言的穷凶极恶、恶贯满盈的土匪,倒能被一只嗡嗡叫的苍蝇,吓得拿不稳刀?
她索性就应付着配合他们演戏,不卑不亢道:“武功高强的好汉们,还是请饶了妾身主仆的性命吧。”
一旁的藿香跪在地上,立马点头如捣蒜地附和起来。
主位上坐着的青城寨二当家见颜胜雪“求饶”,飘忽的眼神反倒定了下来,鲤鱼打挺似的往后一栽,偷着长舒了一口气,方才装腔作势道:“你这女子死到临头,还有何话要说?”
颜胜雪含笑看着二当家,想着整个青城寨大是虚有其表,遂眉梢儿蓦地一挑:“留我活口,自有意义。”
二当家咽了口唾沫:“有何意义?”
“妾身,精通拷问。”颜胜雪眼波流转,樱唇微翘,对着那些色厉内荏的小土匪们笑了笑,而后曼声道:“总比您这几个吵了一个时辰了,还只会磨刀霍霍的小喽啰有意义多了。”
一见面子挂不住了,二当家敷衍道:“咱这寨子也不是地狱,自不会不讲道理说杀就杀,我这几个兄弟文雅,不是粗鄙会随意动手之人……”
二当家话音才落,就想到家里的恶婆娘媳妇儿,昨天夜里拿刀背儿拍他肩头的场景。
一时间,二当家不寒而栗地抖了三抖,下意识用手抚了抚包在几层衣裳下头的肩膀,上头又肿又淤。
“拷问?”藿香趁着二当家失神,悄悄地问颜胜雪,她想着,自家娘子除了会掂着勺做些珍馐美馔,便是只剩些文墨功夫了,连女红刺绣都不懂,又几时懂得这酷吏的拷问招数?
颜胜雪给了她一记神色,朝柴房的方向点了点头——里头关了个男人,是青城寨要拷问的对象。
说来也是既巧合又倒霉,如今想起柴房里那个男人,倒还觉得倒霉里透着三分天助我也的幸运了。
颜胜雪本是在东京开脚店的,如今来了会稽,也是为了半月后江南一带最盛的庖厨赛事。
她的师傅作为会稽渔声小馆的掌柜和掌厨,曾经的一碗鲜鱼羹可是独占鳌头,引天下脚店竞相模仿,但此次庖厨赛事,来了许多新的庖厨扬言踢馆,那些新人菜做的好,心气儿也高,师傅一直坚信后生可畏,这才请了颜胜雪前来研究渔声小馆今年用以参赛的菜肴。
颜胜雪本想着用菌菇和山菜来吊鱼汤,将鲜的滋味儿翻了三倍,再配以枸杞芽儿浸润在汤底,取“渔鲜相和”之意,颜胜雪这才赶着熹微之际,想采些青城山里沾着露水的山鲜回去试试口味。
可怎么成想,莫名其妙就被这青城寨里的土匪抓上了山。
这土匪压根不知道自己抓错了人,非说颜胜雪主仆是他们亲族里头的姊妹,无论她们怎样解释辩驳,都是对牛弹琴,加上当时山里又没什么过路人能求救,这才糊里糊涂地被掳了来。
要说这二当家更是胡闹,明知道抓错了人,也不肯放她们下山,还好一通喊打喊杀,威胁恐吓。
还好颜胜雪被押来寨上的时候,听说柴房里关了个刺探情报的练家子,小喽啰们抱怨说,问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倒是绝口不提,即便饿了几顿也不肯说。原还以为是个哑巴,但偏偏骂人的嗓门儿直冲云霄。
这不,颜胜雪这就借由此事提给二当家,来襄助他“拷问”这柴房里的男人。
颜胜雪见二当家的不接话,便又补充道:“二当家的不是正对柴房里的男人一筹莫展么?我说了,我便精通拷问,不出一日,我定然把二当家的想知道的消息,问个清楚明白。”
见颜胜雪言之凿凿、成竹在胸的模样,二当家的更是手里捏了一把冷汗,嘴唇不自在地颤了颤,眼神又开始游离不定起来:“拷问……我可不知道那人可否是官身,不敢动加私刑。”
颜胜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到底还是怂,且怂得很,对平民百姓就胡乱劫掳,对俘虏来的官身练家子,倒也连个屁也不敢放了。
“原是世人口中穷凶极恶的青城寨的二当家,竟也慈悲为怀,对官身的练家子如此客气,那妾身便明白了,不会动用刀枪棍棒任何一点儿私刑。”颜胜雪轻轻一讪,坐在石墩儿上把羽扇轻摇,促狭笑道:“我听说,那人,已三日滴米未进了。”
二当家的有些窘迫,其中一个小土匪立马虚张声势起来:“咱二当家的就是慈悲,又怎样!”
“不怎样。”颜胜雪眼神顿变凌厉三分,捏住扇柄的手指颇有些往日握刀切菜的架势,“你凶什么凶?”
那小土匪咂咂嘴后退两步,俨然一副被颜胜雪的眼神恫住了的模样。
二当家道:“小娘子,我可告诉你,那人饿了三日滴米未进,只靠几口水活着,可即便如此,也不肯说。”
颜胜雪笃定道:“我定能让那人开口。”
这小土匪见她如此坚定,便在一边给二当家的凑耳风:“二当家的,不妨让这小娘子试上一试,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呗……要是真吐了什么出来,万一和月杨村有关呢……”
月杨村——颜胜雪杏目微扬,对,师傅曾说过,在会稽周边的一个小县城里,有一处月杨村,近三月起总是有未婚女子无端失踪,官府也查不清来由。
难道,青城寨掳了她上来,也是跟月杨村女子失踪案有关?
颜胜雪细思极恐,不禁胆寒,想着还是问出那人的来由,稳住这青城寨里头的人,再伺机逃走为好。
颜胜雪道:“对,到底要不要我试一试。”
二当家狐疑地看着她:“怎么试?”
颜胜雪站起身道:“押他去厨房。”
“……就这?”
二当家的尚在将信将疑,偏偏还是脑子的运转赶不上手下人的动作快。
柴房里头关着的男子很快就被押到了厨房里,颜胜雪随后也跟了进去。
只是才踏进小厨房,一股浓郁的油烟味道扑面而来,经久不散。加上江南春分前后尽是雨季,累日内阴雨连绵的闷压下,连石壁都熏染着潮湿青苔的味道,想来已许久无人细致打扫过了。
“咳咳……”颜胜雪和藿香下意识咳嗽了两声,用手搡着袭入鼻腔的异味。
用帕子稍稍掩了掩口鼻,颜胜雪就对着厨房四壁好一阵逡巡,周围陈设都打量了个遍,只觉得目光所及之处都很是杂乱,灶台有陈年积攒下来的油渍烟尘,炊具表面的脏污似乎也已擦不出亮儿了。
再去打量寨子里头储菜的箩筐,却并不见有什么名贵的食材了。
菜筐子已经见底儿了,只有两样蔬菜兜着底儿——
芋头和瓠瓜。
旁的也便没了什么,不说是些贵价的蔬菜也便罢了,这也真真儿是素到极致了,平日里都是些在东京制膳时用的佐菜罢了,在颜胜雪经营和掌勺的饮馔记,作为东京一家小脚店,当真是极少有食客点这些蔬菜为主的菜式。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还好嗅着一点点的咸香味道,能看到钵子里贮藏的豆豉酱。
“就是它了。”
颜胜雪唇瓣一弯,心中想着,那这几样菜便不算太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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