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瞻云无心再瞒,便将谢瞭远与他的旧事向英宗和盘托出。
英宗闻言后竟怔忡在原地思忖了许久,然后才感慨道:“不瞒你说,朕啊,也有个对不起的好兄长,从前我们关系很要好,但是后来,也是因为不得已,朕没做到答应他的事。朕……也有好多好多的苦衷啊。”
彼时谢瞻云还不知道英宗说的这个好兄长,正是现在的濮阳郡王赵宗朴。
“也罢,这兄弟之情,朕理解,也容情。”英宗虽松了口,但还是忍不住再劝:“只是,瞻云,你是老师的二郎君,你自小有怎样的能力,朕一清二楚。而且朕也视你如宗室子弟,还是希望你能仕途亨通,一展所长。其实,你若不想在御史台与你长兄共事,朕也可另派差遣给你啊。”
“官家容禀——臣之所以不想入朝为官,其实还有一个想法。”谢瞻云郑重地叩首,随后拱手朗声道:“是因为,臣想做官家的眼、父兄的手、州官的口、百姓的心。”
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令英宗都大受震撼。
只听谢瞻云字句铿锵道:“臣想效仿旧汉宫例,做大宋的乐府。”
“你想……采风?”英宗眸中震惊难掩,“你是说,你要做个采风官?”
“正是。”
英宗对谢瞻云这个答案始料未及。
汉朝有乐府机构,主要职务就是到民间采风,搜集歌谣,上达天听,以了解民情。而大宋几乎在开国以来,都没有再注重过重建采风的乐府机构来暗访民情了,如今谢瞻云这样一提,倒令英宗如同醍醐灌顶。
只是这样的职位,其实越来越少的官员愿意去做了。
英宗想,既他主动请缨,那便由他做这第一人吧。
“朕,准奏。”英宗长眉舒展,“朕会在琼林宴后,对外说状元郎不幸落水,身子孱弱,授予你正八品秘书郎官阶寄禄,但准你不必厘务,却随时有至垂拱议政之权。至于日常,你只做闲散的采风官在民间游历便是了。”
“谢官家隆恩。”谢瞻云恭敬一礼,“官家万岁。”
“朕既已如你所愿,那朕还有一事,早在昨夜就已经想好,你接下来切莫推辞。”英宗扶起谢瞻云,将自己怀中所揣的文书在他面前展开,沉声道:“朕自打看到你笔试时的文章,就已决定授予你御史中丞之职。朕相信,以你的才华,只要你入职到御史台,这个位置,早晚都是你的。”
谢瞻云错愕地后退一步:“臣……”
英宗握住他的手掌:“你不必慌张,这授职文书,乃朕私下亲笔所写,未曾过中书门下。这算是一道密旨,朕独独交由你手,由你决定何时宣之于众,以及是否宣之于众。”
谢瞻云再次摇首:“臣不敢!”
英宗将文书硬递到谢瞻云手中,严肃道:“瞻云,这御史中丞的官职,你此刻不应倒也无妨,朕不急于一时。若有朝一日,你想清楚了,想开了,愿在朝堂做皇帝耳目、百姓喉舌之时,那就无论哪朝哪代,朕是否在世,只要你拿出这授职御笔文书前来,都算给你破例授职,君无戏言,必定作数。”
“官家合该万岁!”谢瞻云急道,“请官家勿要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英宗摊开这秘密授职的文书,故意将一方玉玺印鉴录给谢瞻云,而后颇具天子威严地拾阶而上,居高临下道:“谢瞻云,朕意已决,你万勿推搪,下跪接旨便是。”
“臣谢瞻云领旨,谢——官家!”谢瞻云双掌恭敬却颤抖地托起这秘密授职的御笔文书奉过头顶,然后恭敬地对英宗拜下,“官家苦心,臣万死难报。”
“你务必将此文书收好。”英宗擢臂,“平身,退下吧。”
“臣再次多谢官家知遇之恩与庇护关怀之心,臣告退了。”谢瞻云再行一礼,才徐徐退出殿中。
谢瞻云不知道的事是,在他走后,英宗转身面对大殿上的金匾,竟然兀自发起呆来。
直到内侍进来行礼问安,英宗才察觉他神色有异:“怎么了,脸色如此难堪。”
“哎哟,官家莫怪臣多嘴。”内侍望着殿外谢瞻云离去的背影感慨道:“臣是觉得,这状元郎真是可惜,好端端一个才貌双全之人,竟在琼林宴的前夜落水摔傻了。”
英宗偏头:“状元郎怎么了?”
“回禀官家,状元郎在殿外傻乎乎地跟臣要糖吃呢。”内侍窘迫地笑道:“还好臣方才送四大王去见圣人,抓了把桂花糖哄他,要不可没有多余的糖给状元郎喽!”
英宗沉吟半晌,心说这谢瞻云竟然自从离开了集英殿就开始继续装疯卖傻、扮作痴儿,看来还真是铁了心不愿步入朝堂了,并非是虚伪之人。
思及此,英宗只能替他将这戏码对内侍圆下去:“看来谢公所言是真的,状元郎真的落水傻了,是天妒英才啊,天妒英才!”
内侍奉承道:“官家惜才爱才,往后待状元郎恢复了,再行授职也不迟呢。”
英宗长舒一口气,望洋兴叹般道:“你说的是啊。”
谢瞻云领了文书回府以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收拢安置好,也将这个秘密彻底地封在了心中。
只有午夜梦回的时候,才会屡次梦到那英宗的召见,以及这秘密授职的偏爱。
他心中惴惴的。
他不想将授职文书公之于众,却也对他珍之敬之,因为这代表着英宗对他能力的肯定,以及象征着英宗对他所寄寓的厚望,自古贤君配忠臣,他何尝不想这样辅佐君王?
可是不行。
他心中百感交集,彻夜难眠,但还是决心四处游历,只是临行前,他还是将这英宗亲手所写的授职文书在谢府里藏好,从来不曾带出去游历,因为他怕丢,怕丢了这一份官家的厚爱。
对于这份沉甸甸却隐晦的厚爱与欣赏,英宗仙去之时,谢瞻云更是痛哭流涕到近乎窒息。
如今的官家赵顼乃是英宗长子,亦是一位明君,他那想辅佐效忠明君之心又再次蠢蠢欲动,可是每每听到长兄说话时口齿不清,他都倍感揪心,只能将这份野心与抱负紧紧压下。
然而如今因青城寨的毁灭,流觞之死,月杨村的无耻案件,这个久违了的梦境再次袭向他的脑海。
他睡的很不踏实,却在梦中笑的恬然,似乎有什么人在隐隐提醒他,这份授职文书,或许将不久后布告天下。
可只要梦中想到长兄曾跳河救他的场景,他那股子野心就又像才燃起的微弱火苗再次被扑灭了。
他从梦中惊醒时,颜胜雪正在他身边守着。
“做噩梦了?”她看着他惶然的面孔与满脸的冷汗问。
“没有。”他背过身子回答,匆忙地在贴身的燕居服外套上宽袖长袍,“失礼了。”
颜胜雪却没在意他是否衣着得体,只继续问道:“是想流觞了吗?”
“你知道了?”谢瞻云瞳孔微缩。
“是啊,我一早起来的时候,就猜到了。”颜胜雪也喉间一紧:“怕你难受,来看看你。”
“我不难受。”谢瞻云起身,从梦中醒来的他如今格外理智,声线平缓冷静,“查出凶手,找到罪证,给他报仇,给所有无辜之人讨个公道,流觞才算死得其所。”
“你好冷漠。”颜胜雪对他的反应很意外。
“我可能确实做不到郁郁寡欢。”谢瞻云的神色看不出一丝伤怀,他还劝她道:“我建议你也不要。”
颜胜雪觉得自己似乎是杞人忧天了,自嘲笑道:“算了,白费我一大早来你这里,被泼了盆冷水似的心凉。”
话音未落,颜胜雪已然抽身离去,都没给谢瞻云叫住她的机会。
然而谢瞻云望着颜胜雪失望离去的背影,想着她方才憔悴的脸颊上全无血色,就知道她定然也因为知道了流觞死于青城寨的噩耗而伤心不已,一连三次别离的忧伤袭来,任谁也撑不住了。
只是这个梦做的不是时候,在提醒他,要理智,因为还有隐藏的担子与包袱,还有英宗的教导与传递的使命。
他望着颜胜雪推开的空门,久久不能移开视线,心中却对她说着:胜雪,等回了东京,我又要变成那个时而痴傻,时而清醒的谢二郎了,那样的我,你可还能接受吗?
他知道他与颜胜雪对彼此的心意都已昭然若揭,可是在回东京以后,就注定会琐事缠身,他不能再像在会稽的这些时日这般自如了,到时,她一定受不了他突然的疏离与忙碌。
还是此刻这个节骨眼上,眼看着何清明的罪行呼之欲出,他还是暂且不要节外生枝地议论儿女情长了,免得那些有心之人将下一个目标,转移到颜胜雪的身上。不过庆幸渔声小馆地处市井之中,轻易不大会让奸人得逞。
他想清楚后就整理好衣冠,吃了早膳后直奔会稽县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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