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三辆从无双楼驶出的马车停在旧巷里,颜胜雪先下车去陈嫂子的小摊里拿提前定好的食材。
等提了菜篮子出来时,多日没出现的谢瞻云已经门口等候着她了。
“听说咱颜掌柜的今儿很忙。”谢瞻云好整以暇地靠着墙垣含笑看她,“看来跟书舍做甜汤赚的是盆满钵满,收益不错,如今又促成喜事姻缘,是心情也不错?”
颜胜雪见他来了,吩咐吴茱萸和藿香先拿菜篮子回饮馔记安置好,转头就对谢瞻云嗔道:“你又来笑我。”
谢瞻云轻笑着走到她身旁,牵着她的素手,与她并肩往饮馔记慢慢走。
颜胜雪已经许久没见他了,心里也很是想念。如今看到了他,却发现他是憔悴面容中还强颜欢笑着,不过她也没有急于戳穿,暗自为他感到心疼也并未表达,只抬眸含笑问他:“今日不忙?”
“日日都忙。”谢瞻云孩子似的调皮地侃道:“但为了看你,还是可以忙里偷闲的。”
“油嘴滑舌。”颜胜雪嘴上责骂,心中欣喜,望着他说:“一起吃晚膳吧,今日我掌厨。”
谢瞻云点头答应下来,两人正走着,迎面就见了赵宗朴和谢听雨先后下了马车。赵宗朴对谢听雨很是照顾,亲自在马下接她出来,颜胜雪欣慰地唇角一弯,打心眼里为谢听雨感到高兴。
谢瞻云对赵宗朴来了旧巷很是意外,忙松了颜胜雪的手匆匆见礼:“臣参见濮阳郡王。”
“原是谢郎君,好巧。”赵宗朴眼尖地看到谢瞻云挽了颜胜雪的手,但此刻佯装没有看见,只抬手道:“我是微服前来旧巷的,谢郎君不必拘礼。”
“郡王说的是。”谢瞻云顺势回应了一句,就看赵宗朴走进饮馔记去。
“你竟连濮阳郡王都请得动。”谢瞻云转头对颜胜雪感慨,“厉害着呢。”
颜胜雪道:“我哪有这么大的面子,这是听雨请来的。”
谢瞻云这些时日虽无暇来饮馔记看她,但对她的事情是一件不落的打探了个清楚。看着饮馔记里热闹的场景,对她倒生了几分疼惜:“你前脚收了地头蛇当小弟,扭头又交了花魁作义姐,还有这整个旧巷的邻居们、饮馔记络绎不绝的食客……这人人都来找你,忙的你是脚打后脑勺,旧巷闹市两头跑,我可真怕把你折腾坏了。”
“听雨告诉你的吧?”颜胜雪不以为意道:“我是帮凌娘子和刘郎中再续前缘呢,要是有情之人不得善终,我心里窝火。左不过也是举手之劳,帮就帮了,我很喜欢凌娘子的性子。”
谢瞻云郑重而深情道:“我希望这天底下的人都对你好,多一个都好,人人对你好才好。”
“绕口令似的,胡说八道。”颜胜雪略有三分羞赧,低语道:“其实我也是希望能帮上你一些忙的。月杨村的案子出现的时候,凌娘子也在会稽,我总觉得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是想帮了凌娘子以后,去问问你之前说的垂怜院的事。”
谢瞻云登时歪头问:“你是说,衢州的垂怜院?”
“是,你当时不是查到,有好多月杨村的女子都被卖到垂怜院里了吗?”颜胜雪一直没忘记会稽之中他所查到的案子细节,续言道:”我想着,既然那么多辽宋后裔的女子都遭了难,被这幕后之人卖来卖去的,早不知转了几处地界、跨越了几处州郡……你又觉得此事是官商匪三者勾结,我就想地方官员多如牛毛不好查,那这东京之内如曹益那般的官员也未必就少,会不会也曾有人将这些掳劫或买来的女子,卖到凌姐姐所在的无双楼里。”
“原来,你和凌温柔交好,也是想查这件事。”谢瞻云心中一暖,却也意外她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不全是,我帮凌娘子的心是真的。”颜胜雪认真道:“只是我觉得她很重情义,此事过后若我有求于她,请她用她的广阔人脉帮你在民间的官宦与世家府邸之中查查可有来历不明的女子,想必不是难事。”
谢瞻云摇头:“凌娘子孤傲清冷,未必肯卷进这俗事之中。”
“那是你们不了解她。”颜胜雪看着饮馔记中凌温柔和刘脉并肩坐在一处的背影,颇有些新婚燕尔的夫妻模样,才笑着回应他:“据我观察,这凌娘子真的很值得交心,而且我看着她,总有熟悉感与亲切感。”
“也好,现在种种线索都断了,月杨村的案子也无从入手,我很是心焦。”谢瞻云叹息一声后转过头,看着颜胜雪时,他只觉得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下来:“如今来看看你,心情好多了。”
“心焦的时候,喝个麦门冬饮子。”颜胜雪还不知他今日来意,只想到这些时日煮饮子送给食客时,人人对她秘制的麦门冬饮子赞不绝口,她方想着给谢瞻云也尝尝鲜:“你今日走前我给你装一些,你回府煮着喝。”
谢瞻云听了这话倒若有所思,但此刻没有多言,只应下说:“好呀。”
两人一起走进了饮馔记里,颜胜雪提前命吴茱萸和藿香做一些佐酒的小菜,这些常规下酒菜的做法她已经教授给了她们,也没什么可操心的,只是这好的小菜也得配上好酒畅饮,才算是庆贺眼前这两对良人的互诉心意呢。
旧巷里的崔新嵇虽年事已高、头发花白,但还是身体康健,更有一手酿酒的好手艺。他酿了酒就送到好些脚店和酒楼里寄卖,好些酒楼还谎称是自家酿的酒,殊不知皆是崔新嵇的杰作。
颜胜雪可是知道这崔伯伯是个宝藏的,他很疼惜颜胜雪,只当她是小孙女似的偏宠着,颜胜雪也没少在崔新嵇家中讨了好酒喝,偶尔贪杯时也是醉的不省人事,但崔新嵇酿的酒总是让人喝了心情大好,且后劲虽大,但不会使得整个人昏沉无力。因着酒好,崔新嵇又是个独居的鳏夫,拿酿酒和饮酒当乐子,但颜胜雪也帮他在饮馔记寄卖酒水给他当谋生的手段,这么些年,也给了他不少钱赚,每月崔新嵇也都会送酒过来给她的雪丫头喝。
今日招待挚友良朋,算是个家中小聚,颜胜雪也觉得这好酒必不可少,从崔新嵇的酒窖里取了十坛上好的酒水拿了回来,虽然这崔伯伯从不跟她要钱,但颜胜雪总是搬酒坛出门的刹那,就往他储蓄铜钱的石钵里装两锭银子。
这不,杜彦隆苦哈哈地来当搬酒坛的力工,但这些时日在饮馔记当跑堂的经历积累下,他也算得上手脚麻利,很多时候食客点酒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街前巷后地奔波的。
众人欢聚一堂,欢畅地饮酒吃菜,虽没有往日晚膳丰盛,可也胜在气氛温馨,刘脉和凌温柔挨着坐,谢听雨就和赵宗朴挨着坐,而颜胜雪就还得兼顾杜彦隆的情绪了,她是左边挨着谢瞻云,右边连着杜彦隆。
吴茱萸和藿香就坐在另外两个座位上,随时方便替大家斟酒拿菜。
酒过三巡时,夜幕四合,赵宗朴知道王斐快到府上去了,而今东溪已经驾着车到门口接驾,他方起身与众人告辞:“本王薄醉,你们慢慢吃,慢慢聊。”
谢听雨和赵宗朴在马车里的时候已经将心迹各自表达清楚,如今倒是都从容坦然了许多,他早就说了夜里有事,谢听雨这下也没拦他,倒显得懂事了许多,没有那般胡搅蛮缠地扣留他,反倒是莞尔笑着嘱咐他:“既然薄醉了,就务必嘱咐东溪照顾好你,一路小心。”
“放心吧。”赵宗朴宠溺一笑,指腹轻轻触碰了她的下颌,方含笑离席。
这如胶似漆的模样,谢瞻云忍不住打趣她道:“小丫头竟和濮阳郡王搭上了姻缘线,可禀了阿爹没有?”
“阿爹岂会不知。”谢听雨心中幸福洋溢,面上含着三分娇羞对谢瞻云回应道:“他的学生配他的女儿,这可是亲上加亲。二兄还能有意见不成?”
谢瞻云和颜胜雪相视一笑,看着谢听雨,颇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谢听雨却反问他道:“倒是二兄,可将亲事禀了阿爹没有?颜姐姐还得等多久?”
这话一出,两人都紧张地看着杜彦隆的座位,还好是空了,还好他去外头搬酒了……否则只怕是又要闹起来。
可谢瞻云闻言也心情复杂,他今日来时本就有心事,听了这话更是担忧他没法很快迎娶颜胜雪,只咂咂嘴道:“现在还不能说。”而后使了个眼色朝杜彦隆搬酒进来的方向瞥了瞥,示意谢听雨毋要再说。
颜胜雪听到谢听雨的话时,其实倒也期待着与谢瞻云成婚,毕竟眼前谢听雨和赵宗朴定了情,凌温柔也与刘脉重修旧好,倒是她,忙活了许久,自己的良人分明就在身边,却还碍于月杨村的案子没有告破而没法此刻就与她花前月下,酒后的她难免心中有些失落和孤寞,便在这尴尬的气氛中,又独自满饮了一杯酒。
谢瞻云品出颜胜雪情绪不对,眉心也不由自主地皱了皱,但也是很快恢复如常,温暖的大掌却还是下意识地将颜胜雪略寒凉纤白的素手包了起来,在她耳畔低语道:“不会太久了。”
“我知道。”颜胜雪也扯出一丝微笑来,呢喃着回应他。
凌温柔瞧出两人似有不对劲,便另开了个颜胜雪在意的话茬儿说道:“方才在车里时,我和刘郎说起了胜雪妹妹的身世和重建旧巷的愿望,刘郎对此倒很感兴趣呢!”
刘脉接住了凌温柔的眼神暗示,便颔首接道:“是呀,方才走来,发觉这旧巷是当真自成一镇似的温馨,经商的百姓也不少,看着一路有裁缝店、酿酒坊、猪肉铺、蔬菜摊,虽装潢和门面简朴了些,若有能张灯结彩的一日,必定大有东京御街之象!”
颜胜雪回了回神,听出刘脉话里有话:“姐夫若有想法,不妨直言。”
“好。”刘脉这才说道:“若依在下愚见,颜娘子如想复辟旧巷繁华,也不是一件难事。旧巷比起东京繁华的几十条街巷来讲,最大的差距就是此处没有过路客、没有城中百姓在此热络地行走。”
“可这里很荒凉,只有鳏寡孤独的邻居在这里,虽然大家其乐融融的,但这旧巷里,东京的官员都不过多关注了,别说百姓了,是谁也不稀罕来的,我一心想经营好饮馔记,就是希望来旧巷的百姓能多一点。”颜胜雪无奈道:“可我这店面毕竟还小,能招来的客人也很有限,只想着多赚些钱,把店面扩大一些。”
“可即便饮馔记时而宾客满座,但也还是远远不够的。”凌温柔道,“此处很少来人的根本原因,是觉得此处不详,不是说当年一场大火,把这整条街都烧毁了。”
吴茱萸亦是唐府旧人,如今提起此事心中悲戚:“是呀,这旧巷从前也很热闹,是唤作燕归来街,只是因为遭了祝融之祸导致好几户贵族世家殒命,才落得如今这个无人问津的地步。”
谢听雨机灵道:“那我们只要让这地段儿的百姓变得多起来,自然也就会灭了那不详之说啊!”
刘脉想了想,提议道:“既然这旧巷曾经着过火,因为祝融之祸才没落,那不如就换些五行相克之术中,以水为主的东西……譬如酿酒之类的酒坊、酒肆、酒楼,一旦旧巷子热闹起来,不详之说就不攻自破了。”
凌温柔则摇头道:“夫君真聪明,可是你忘了啊,这大多东京酒行之人,都会觉得酿酒、卖酒乃是好事,都会嫌弃这旧巷晦气,不肯前来的。”
藿香看着案上八九只空酒坛,握着手中酒杯说道:“其实咱们倒也不必去找外人,咱们这的崔伯伯,可就是个酿酒的一把好手,若是娘子求助于他,他一定肯来。那崔伯伯可当娘子是亲孙女似的疼爱!”
“对,对啊!”谢听雨抱着半坛酒,露出豁然开朗的笑靥,“这酒不就挺好喝的!”
“酒……”颜胜雪和谢瞻云却互相看着对方,犹豫着同时皱起了眉。
杜彦隆正在一旁坐着喝闷酒,没说话,大抵是又想起青城寨的事了……他惯是会撒酒疯的,别人疯是真疯,他的疯是心疼肉疼脑袋疼。
颜胜雪委婉地回绝道:“酒只怕是不行的,东京的酒行可是抱团的,他们若是不肯承认崔伯伯酿酒的手艺,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颜姐姐,你想说什么?”谢听雨看穿颜胜雪对这个提议不很满意。
“从前唐府起火是祸起萧墙、奸仆作祟,可青城山的大火,却也是祸起于酒,祸起于一百坛假的刘家酒楼的酒。”颜胜雪看着杜彦隆,怜悯道:“大当家孤苦无依,只能跟我们一起来东京,他也很孤单,我不想他因为酒而想起青城寨的旧事而难过,还是算了。”
谢瞻云则认为防人之心不可无,生怕杜彦隆的身份暴露招致祸患,就提醒道:“此处没有外人,胜雪才随口说了这件事,还请大家对外保密,不要将大当家的身份说出去。”
“自然。”
“自然。”
刘脉和凌温柔先后讷讷地答应了一声。
凌温柔自是对这个结果感到震惊,却也替杜彦隆感到侥幸与欣喜……原来青城寨并非没有活口,还有这么个大当家逃过一劫,如今想来倒也欣慰多了,她也不准备将杜彦隆活在世上的消息禀报给赵宗朴。
甚至说,她替杜彦隆庆幸,赵宗朴方才走得早。
只是谢听雨知道了这件事,若她在府内告诉了赵宗朴,那杜彦隆可能就会有生命危险了。
正忖着,凌温柔开口道:“对,听雨,现在大当家的在咱东京还没满一年,无法建立户籍,又是曾经土匪出身的,这事儿最好连濮阳郡王也先不要说,等大当家有了户籍再说,要不胜雪容易被说是私藏土匪了。”
谢听雨没有多想,只应下:“好,先不告诉他!”
刘脉听到凌温柔有意隐瞒杜彦隆的存在时,也是默契地看她一眼后会了意,不再多言。
杜彦隆此刻见颜胜雪和谢瞻云都这般努力地保护着他,他心中暖意横生,竟不自觉地潸然泪下。
“胜雪,瞻云,我该谢谢你们。”杜彦隆第一次感受到被除青城寨以外的人顾及感受,举杯对着两人:“我敬你们一杯。”
颜胜雪却不领情,一早就知道他喝多了就又要哭,也不受他敬的这杯酒,一把从他手中夺了过来:“别喝闷酒了。”
“就是,喝多了又上头了。”谢听雨心中热情、面上嫌弃地说道:“我们是一家人,本不必这样客套的。”
吴茱萸和藿香齐声附和:“对,一家人,一家人!”
杜彦隆哭的更厉害了:“一家人!我又有一家人了!”
谢听雨见杜彦隆又要哭上头了,急忙转移话题:“那复辟旧巷的事,我们该怎么做呢?”
颜胜雪道:“刘郎君说的是个很好的思路,容我再想想。”
颜胜雪没给正面回应,杜彦隆又开始呜呼哀嚎,这小聚至此就算被迫结束了。
颜胜雪送了刘脉和凌温柔回去,谢听雨则偷偷拉了颜胜雪的袖口,与她窃窃私语道:“颜姐姐,我在府里偷听到二兄想再去会稽查案,说曹益的死不明朗,但是我觉得去会稽很危险……我不想让他去,你劝劝他呗。”
颜胜雪这才明白为何自他来时一切言行举止都有些奇怪,包括神情,包括回应她问话的感觉……原来是来向她告辞的。
她看着正扶着杜彦隆抱着酒坛吐的谢瞻云,他背影那样清瘦又孤独,脊背还挺得那样硬朗,似乎在独自支撑着什么他不想她知道的事一样。
最后她心事重重地低声答应谢听雨:“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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