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信是谢听雨来府上见赵宗朴时,给刘脉顺路带来的,刘脉在府中耳房休息,一时没了主意。
而谢听雨送完了信,还是蹦蹦跳跳地往赵宗朴跟前凑,她和赵宗朴近日联络频繁,不止舞剑论武,就连两人的饮食喜好也格外相近。还有对于会稽的流民和从前的贪官知县的看法,也是大同小异。
不仅如此,越州流民生乱才平,忽地又因春汛与堤坝塌陷而有了洪灾降临在明州一带,虽万幸没有死伤,但明州本就不好的春耕收成,今年更是不必期待了。于是两人还各自阔绰地又捐了三千两银子购买白米、白面和时蔬,命人一起送到会稽去帮助两浙路充裕赈灾物资,此事递了奏疏禀明赵顼时,赵顼亦对二人行径赞不绝口。
只是谢听雨不知道,这明州的堤坝塌陷乃是赵宗朴授意人为所致。多年前,赵宗朴曾在明州以临渊帮内一介伪装成酒楼掌柜的杀手之名安置十余处宅院与百亩南郊良田,以待起事时物尽其用。而如今明州洪灾冲毁好些农田,在赵宗朴的计划之中,乃是能声东击西、就地绸缪的一石二鸟之法。
明州起洪灾,他刚好命人将那些囤积多年的农田以高价卖与官府用于赈灾和缓解春耕压力,如此屯田利润翻了十倍不止,还可省了钱财调度的时间,直接用卖掉良田的收益在明州一带于事先安置好的各处宅院内暗中厉兵秣马,而官府忙于赈灾治洪、修缮堤坝,根本无暇顾及民间琐事,对他此等秘密行事更是一无所知。
“回禀主子,明州种种,一切顺利。”赵宗朴将回报的书信放在香炉里燃烬,唇边勾起一抹吊诡的笑。
计划的第二层是,此刻身在东京的他,还可以借以帮锦鲤娘子筹集灾款的名义,再拨三千两银子赠予明州。
如此在明面上就已经能收获明州一带的民心,且有了会稽捐款赈灾之后的名义,在朝中赵顼也不会对他的做法起疑,所有人都只会觉得他赵宗朴,是官家最仁慈的二伯,体恤民心,是个好宗室。
他最后的计划,便要自明州而起,直至东京蔓延。一路上逐渐积累的各处对他拥趸的民心,更利于起事之时对抗朝廷的镇压,纵观历史,有百姓支持庇护的人,这起事的路上会顺遂许多。
而谢听雨刚好时常来找他,对他这个因失子之痛而蜗居在府内养病的濮阳郡王而言,他所知道的各处民情灾情皆由这赵顼钦封的、常怀恤民之心和职责的锦鲤娘子透露,是以他捐款赈灾捐的心安理得,名正言顺。
而这样的计划从他在请赵顼封谢听雨为锦鲤娘子那一刻起,就已经在他心中落定了。只是,他对谢听雨并非只有利用的目的,他的确宠溺她、欣赏她,并且喜欢她,尤其是她乃是谢府千金的身份,对他而言,是极大的助力。
一旦要谋求帝位,那朝中肱骨则是必须要拉入麾下的,这三朝帝师谢青松就是朝中最举足轻重的一位,虽然自仁宗朝来,谢青松就不再任实职差遣,只是入职翰林,但有些话从谢青松嘴里说出来,谋朝篡位可就未必是朝臣与天下所不能容的了,而谢听雨,就是谢青松唯一的女儿。
……但这些,都只是认识她真实身份最初时,他才这样想的。
后来有时想起要利用谢听雨时,赵宗朴竟意外地会动恻隐之心。
渐渐地,他就不这么想了,他此刻想的是,她是谢青松的女儿最好,但不是,也无妨。
他最近绸缪部署的很顺利,还有了闲情逸致去想和谢听雨的未来了。
“想什么呢!”谢听雨突然在他耳畔俏皮地打了个招呼,他方才回神来。
“看你剑舞得好,入神了。”赵宗朴淡笑着将长指从琴上移下来。
原来方才是她跳舞、他抚琴,待她收剑坐在席间饮茶时,他竟望着她的倩影浮想联翩起未来了。
“曾经我只知道濮阳郡王精通文韬武略,如今倒看到了您还是个琴棋书画皆通的才子。”谢听雨往日皆与赵宗朴对相舞剑,而方才却是赵宗朴抚琴相和,令谢听雨耳目一新,更对赵宗朴方才抚的古琴曲尤为赞赏,“这抚琴的琴曲尤其好听,我踏歌起舞时,也格外觉得两袖生风,纤腰得很是灵活柔软,这感觉我期待了好久,好畅快!”
她感知到他琴技精湛,也读出他抚琴时另有所想,但偏偏是这种跨越琴弦的故事感,让她听来更能领会剑舞要义,只可惜她不知道,他抚琴时想的,尽是关于与她的事。
“你这是做到剑人合一了。”赵宗朴闻言不自觉地唇角上扬,给她斟茶笑道:“可见小锦鲤,你这累日练习这剑器舞下来,如今是大为精益、小有所成了啊。”
谢听雨嘿嘿一笑,眉眼如弯成一股和煦的春风,令人见之舒心:“你夸人总让人觉得舒服。”
东溪在一旁打趣道:“从前锦鲤娘子不是最想腰肢柔软了,如今可是美梦成真了。”
“算你会说话。”谢听雨拈着茶盏,朝东溪指了指,“下次带八宝肉圆来跟你分享!”
“哎哟喂!”东溪一听这颜大厨的名菜他竟也能分杯羹了,立刻欣喜地朝谢听雨作揖,“多谢锦鲤娘子!”
谢听雨正坐在地上,一点点地往赵宗朴身边挪蹭。
最后她挽住他手臂,娇而狡地笑道:“兆员外,商量个事儿呗。”
“你说。”
谢听雨一听这话,心说大抵有戏,就将方才收好的长剑捧到案缘:“你这把剑实在漂亮,我握着又尤为顺手,在会稽我就看上了,一直没好意思讨要……可我这些天越用越舒坦,不知可否请郡王割爱,将此剑赠予我?”
东溪怔道:“锦鲤娘子,郡王再与您交好,这把剑只怕也是不能赠予您的,您不妨再挑挑别的?”
“这是为何?”谢听雨立时嗔道:“我就偏爱这一把!这剑柄握起来顺手,这长度也便宜我踏歌作舞。”
赵宗朴介绍起这剑来历:“此宝剑名曰凌霄,乃是南作坊工匠所铸,当年上元宫宴里,阿娘一曲剑器舞惊艳四座,仁宗皇帝当年吩咐工匠打造‘凌霄’赐予我阿娘,阿娘临终前将此剑赠予我。”
回想起母亲当年风姿之时,赵宗朴还尤为骄傲,紧紧地握住那把久经风霜却不减一丝寒芒的凌霄剑。
只是在看到谢听雨那双含水墨瞳时,手掌却松了力气,将此剑朝她的方向一递;“不过无妨,我兵器多得很,你喜欢就拿去吧。”
“啊……这是仁宗皇帝赐予王妃的,我可不敢拿。”谢听雨没想到他如此轻易松口,也不好意思地往回缩了缩手,“再说了,这属于你阿娘的遗物,对你至关重要。”
“既是仁宗皇帝赐予我阿娘的,便该是我阿娘所属的东西,阿娘临去前将此剑赠与我,自然交由我来处理了。”赵宗朴朗笑着将凌霄剑推向她那一侧,“小锦鲤,我与你甚为投缘,送把剑又何妨?你且拿着便是。”
谢听雨的素指蜷缩又伸出,最后还是接了那把剑:“那……多谢郡王!”
“宝剑配美人,世间妙事一桩。”赵宗朴欣慰一笑,“我心甚欢喜。”
谢听雨喜笑颜开地拿了这凌霄剑离开,坐着赵宗朴安排的马车,前往无双楼对二位姐姐复送信的命去了。
刘脉还在耳房对着那信上的一行字兜兜转转地踱步细思如何回应,此刻赵宗朴就负手闲步走了进来。
刘脉起初没注意,还是东溪轻咳一声,他才发觉来了人。
“主子。”刘脉起身行礼。
“在想温柔?”赵宗朴只是淡淡地笑,轻轻地问。
刘脉沉闷地点了点头。
赵宗朴意味深长地笑着:“若非是听雨要我帮帮你们这段缘分,你们俩这么闹,我早该处置了你们才是。”
刘脉惶恐慌张地跪了下来:“主子,错皆在阿脉身上,请不要迁怒温柔。”
赵宗朴却没半分不悦,只随意道:“你跟子厚都这么护着她,我从前也不知道她哪里好。后来听了听雨讲她的为人,我才觉得,她还值得我看一眼。”
刘脉对赵宗朴的反应很是意外,原来,这谢听雨背后还请了他这尊大佛帮忙,不过大概她是不知道他和凌温柔皆是赵宗朴的手下人的。
赵宗朴走到刘脉身前,看了看他掌间捧的字条,就猜到此事八成又是颜胜雪的主意,而这刘脉一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赵宗朴笑问他:“知道该怎么做吗?”
刘脉摇头:“阿脉愚钝,如今还真的不知该怎样做了。”
“你方才都已经说了,错在你。”赵宗朴按照谢听雨这些时日所述的事实点拨他道:“错在你无法摆平你的阿娘,错在你平衡不了妻子和母亲的关系,错在你分明有许多苦衷却没有对凌温柔坦诚相告,那你错了,便要挨罚。”
“阿脉……不懂。”刘脉仔细忖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这话关窍。
赵宗朴无奈地摇头笑着:“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是得受受教训,好好悟一悟。”
话音才落,赵宗朴已然走出房门。
东溪则在屋内机灵地提点刘脉道:“傻阿兄,主子的意思是说,锦鲤娘子和颜娘子联手帮着凌娘子演了一出苦肉计,你不妨也试试!”
刘脉木讷地急着摆手:“不是苦肉计,本就是我不对。”
东溪无奈地扶额:“那你也可以用她们的招数啊,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不想骗她。”刘脉依旧闷葫芦似的垂着头,半晌,才仰头嘟囔道:“只是,主子说得对,错了,就要挨罚。温柔为我的负心绝食,我也该为伤了她的心而自罚。”
东溪见这木鱼脑袋怎么也不开窍,昂头扶额惊呼一句“我的天哪!”,就匆匆追着赵宗朴的背影跑出去了。
于是翌日的刘脉躺在濮阳郡王府的耳房之中高烧不退。
东溪夜里来送晚膳过来,见刘脉竟然已经卧床不起,满脸涨红、额头湿热。
“刘脉阿兄,你就悟出来了个这?”东溪无奈更甚,“……就这?”
“温柔,是我不好,我理当自罚。你病一日,我陪你病一日。你饿一顿,我陪你饿一顿。”刘脉已经烧得说起了胡话,梦呓中犹觉凌温柔就在榻边相守,他含糊不清地嘟囔起来,“等你肯原谅我。”
东溪惊讶极了,这刘脉自己是个妙郎中,如今自暴自弃起来,还真是玩了个狠活儿。
这郎中让自己病起来,这病还真不容易好了……惶恐之下他跑出去给谢听雨传话。
谢听雨闻之色变,也是不懂这刘脉究竟浆糊脑子里胡思乱想些什么,快马加鞭跑到无双楼去报信了:
“刘脉昨天没回刘府去,宿在郡王府的耳房里了,方才东溪去送晚膳给他,发现他卧病在床,高烧不退。后来东溪跟府里下人打听了一圈,说刘脉昨日先是穿着里衣在后花园跑了三十圈,后来等到半夜三更的给自己用冷水洗了个澡,又一整夜在风口里蹲着,今早寅时四刻才上床歇息,东溪酉时去送晚膳时,他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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