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胜雪想到这里,立时泪如雨下:“师傅你不要死,不要这么快就走……”
“小囡囡,别哭。”余又生勉力扯出一丝笑意,颤巍巍地抬起苍老而粗糙的大掌,轻轻碰在颜胜雪满布泪痕的脸颊上,声线只有近若蚊蝇的低哑:“人终有一死,只是早晚的事,师傅不过是比旁人早了些。”
“不会的,师傅,不会的,有那么好的郎中在,你不会有事的。”颜胜雪迫切地对卷帘后的人影哭喊道:“尹郎中,尹郎中!”
“胜雪,别喊了。”从卷帘后走出来的,如今只是谢瞻云一个人,他沉声道:“我叫尹郎中走了。”
“为什么?”颜胜雪听出谢瞻云的声音,冲到他面前与他嘶吼:“你让他回来,回来!”
“谢郎君没做错,是我让郎中走的,不是他。”余又生拉住颜胜雪的袖口,“你别怪他。”
颜胜雪顾不得与谢瞻云争执,只是伏在榻边想多守护师傅片刻而已,至少要叙叙最后的师徒情谊。
“师傅,我才醒,就要跟你分开,我怎么接受得了?”颜胜雪低声泣诉,“我没辜负您的期盼,没有继续耽误庖厨赛事的进行,也守擂成功了,这届‘鱼羹第一’的招牌,还是咱们渔声小馆的。”
“是呀,师傅要面子,这招牌可不能丢了。”余又生眼中混沌,但仍有欣慰之色,只是转瞬即逝,成了弥留人间的最后感慨:“只是很可惜,师傅走后,这等虚名,也没有用了。”
“所以您才不能走,还得等下一届继续守擂呢!”颜胜雪胡乱抹了抹眼泪,故作刁蛮地说:“东京离这远得很,徒儿可不想每届都来会稽替您比赛!”
余又生却根本无暇想这些身后事了,只是视线愈发模糊中,他好似隐约看到了从前在临渊帮的许多事,还有在向赵宗朴辞行后,受命照顾颜胜雪、教她开脚店、掌厨掌柜的这些日子……
只是记忆最深刻的,仍然是当年他以余林作为本名时,他帮助临渊帮所做的那些恶事。
陆炊烟不正是因为临渊帮的存在,才成了个没有姐姐依靠的孤儿吗?
所以即便他得到陆炊烟投毒的报复,他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甚至一丝引狼入室的怨怼和懊悔都没有。
即便是陆炊烟也害死了余又生妻女的性命,他仍相信,这都是因果循环的报应。
“这么多年,师傅帮着别人造孽许多,如今有今日,是老天不肯放过师傅,是师傅该来的报应……”但想起妻女无辜的死,余又生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只是,师傅因自己的过错,有些对不起你师娘和阿梨儿。”
“师傅,师傅,你说清楚,谁不肯放过你?”颜胜雪追问道:“是陆炊烟是不是?是他害死了你们!”
“师傅是自愿走的。我早知中毒已深,药石无灵,你不必徒劳了。”余又生对这件事一直讳莫如深,至死也不曾想告诉颜胜雪真的答案,毕竟他不希望颜胜雪卷入当年不堪的往事之中。
他当年受赵宗朴所命,将颜胜雪从辽人手中接了回来,也将余林这个名字改成了余又生,寓意也是希望带着颜胜雪迎接劫后余生的新生活。毕竟颜胜雪从小就是他最钟爱的徒弟,像他年轻时就抚养的女儿一般。
他对她的爱甚至高过于自己亲生女儿阿梨儿了。
所以如今垂死之际,他仍最牵挂这个机灵的小弟子:“小囡囡,你要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自己……你师娘跟阿梨儿去得早,你们都没告诉师傅,但是师傅自己知道,师傅现在要去找她们娘俩儿团聚了。”
“会的,我会的。”颜胜雪嗫嚅起来。
余又生的目光抛向谢瞻云,话却还是在对颜胜雪说:“谢郎君为人正直,待你极好,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谢瞻云站在颜胜雪的身后,似乎也因余又生的行将就木和颜胜雪的痛彻心扉而酸了鼻腔、红了眼眶。
“谢郎君。”余又生客气地唤他,满眼都带着托孤似的寄托与乞求。
“余师傅。”谢瞻云上前一步。
余又生早知道这谢瞻云根本不是颜胜雪口中那个什么所赁租的竹寮的东家,而是个身份不凡之人,身上的贵气与正直是凡夫俗子不曾有的,他也当然知道颜胜雪和谢瞻云对彼此的情愫与心意。
颜胜雪机智聪慧、果敢刚毅、热情奋进,能让她信任的好男儿,这世间本也不多。还好谢瞻云是个不错的好男儿,颜胜雪依赖他,信任他,而他也一直都在帮着她。
他一定是个能真正关爱、保护、照顾好颜胜雪一生的良人……这些时日,余又生都看在眼里的。
所以最后一口气喘出来时,余又生望着谢瞻云,用哀求的语气嘱咐他:“老夫去后,还请谢郎君替老夫照顾好胜雪,她是个好女孩,从小身经家族变故,受尽苦难,好不容易才能回到东京去,请你一定……帮我照顾好她。”
“会的。”谢瞻云答应的很爽快,好似这本是他的职责一般淡然,恭敬地对余又生拱手一礼,如在对妻房唯一的高堂般郑重其事:“谢某自当尽力照顾颜娘子,余师傅……不必挂念胜雪。”
颜胜雪握住余又生的大掌,泪成千行,却没想到师傅如此睿智,什么都瞒不过他。
余又生欣然颔首:“如此,师傅也就可以放心去见你师娘和阿梨儿了。”
一只软而无力的大掌从颜胜雪的双手中滑了下去,余又生终于祥和安静地闭上了双眼。
“师傅,师傅!”颜胜雪哀声哭嚎着呼唤余又生,却怎么都阻止不了他离开人世。
谢瞻云也在这一刻哽咽了,泪水正在眼中打转,到底还是在托住颜胜雪双肩的一刹那,仰头将泪水憋了回去。
他托住她的时候,只能保护她,不能跟她共情地放声大哭。
这是余又生想看到的承诺,谢瞻云答应他了的。
外头的伙计们也都纷纷放声大哭起来,好像都在抱怨着,余师傅是很好的人,可惜好人总是这么不长命。
谢瞻云将颜胜雪从榻边扶起来,连拉带拽地将她带走这个伤心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夜也愈发的深了,谢听雨也从飘雪楼回来了,本是打着个回来吃晚膳的心思,却不曾想余师傅去了,颜胜雪呆坐在房中哭的尤其伤心。
谢听雨也不想着吃饭了,一心只在乎颜胜雪不要在大病初愈后就哭倒了身子,再次一病不起了才好。谢听雨找了件厚实的披风给颜胜雪披上,在她身旁哄着她,也亲自去煎了药汤给她送来。
只是颜胜雪一直一言不发,愣愣地坐在榻边,好似没看见谢听雨似的。
谢听雨没了法子,只好去找谢瞻云过来安抚颜胜雪,却没想到才推开门,谢瞻云就恰好在门口站着了。
谢瞻云知道颜胜雪不是无端沉湎在悲伤之中的人,此刻八成是觉得跟谢听雨不好说这些算计的事,所以一直憋着情绪没法发泄出来,毕竟颜胜雪一定不想将不好的情绪带给谢听雨。
他就搡了谢听雨出去,然后走到颜胜雪身边,轻轻地问:“是恨我让郎中走了?还是恨我把你拉出来?”
“与你何干?”颜胜雪果然开口回答他,“恨你做什么。”
“那在想什么?”谢瞻云坐在她身边,托起药碗替她用瓷勺来回舀着,准备过会儿喂给她。
“在想陆炊烟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死师傅一家。”颜胜雪目光犀利,“师傅一生挚爱师娘和阿梨儿,怎么临终竟不想替她们找陆炊烟报仇?你说,我该不该找这个陆炊烟问问明白?”
谢瞻云何尝不知道颜胜雪是刨根问底的性子,只是她疑心之事,他早就问了。只是结果不大理想:“我报官了以后,张知县说,会稽户籍名册上从来都没有陆炊烟这个人。我问你,你即便是想,又要去哪里找?”
颜胜雪咬牙切齿地一拳打在榻边:“师傅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听着重重的一声捶响,谢瞻云猛地蹙眉,将她打疼了的手指放在掌心搓了搓、吹了吹:“打在榻边不疼吗?你都说了,他是你师傅,临终还在瞒着你的事情,那一定就是他不想你知道的,或者知道了对你无益的。”
颜胜雪顾及不到疼痛:“师傅到底造了什么孽,我想不通他的话。”
“逝者已矣,别想了。我替余师傅一家选了最好的棺木,会送他们风光体面地上路的。”谢瞻云对颜胜雪的心意虽没有亲口说清楚,但此刻也是不曾逾越,只是轻轻替她将披风掩好,“等喝了药,你先去睡一会儿吧。”
“就是我睡太久!是我睡太久了!”颜胜雪想着自己晕倒后少见了师傅两日,就哽咽起来,“我不该睡那么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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