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今夜在杳无人烟的僻静小巷里有别样发现的,并不只凌温柔一个女子。
还有养精蓄锐了两日的颜胜雪。
她已安葬好了师傅一家的棺椁,今夜谢听雨在飘雪楼和众多鼓乐娘子配合要作剑器舞一曲,颜胜雪独自在渔声小馆待的郁闷无聊,见藿香睡着,就自己赶在夜里出来透透风。
只是即便睡的很饱,气色也还是没完全养好。且慵懒到不想涂脂抹粉,一整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她就信步兜兜转转,也没个目的地。
随意走着,先经过了繁华的街巷,发觉流民在的会稽破例未设宵禁,张知县是不想影响各家酒楼与脚店布赠施恩,所以会稽这几日的夜里倒有了些东京夜里的缩影,不夜城似的热闹得很。
她想起青城寨的众人,又是悲从中来,他们曾那般期盼去东京生活,如今会稽好不容易有了小东京的模样,他们却再看不到了。
颜胜雪哀叹一声,心事重重地继续走着。她走进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小巷子,周围很是阒寂,也没几户人家点灯,与繁华的街市大相径庭。她见巷口处有几个人抬着重物慢慢地走,便侧身给他们让路。
是几个男伙计一前一后地抬着木板,一行人都焦急地赶路,可抬着的木板又长又重,一块一块地叠放到马车上累的人是汗流浃背,干活的伙计们也都怨声载道的。
“哎哟我的天,真是晦气,真是太晦气了!”
“这好端端的,干嘛非要大半夜的往那坟茔似的山头扎啊!”
还有个掌柜装扮的在后头督促跟着说劝:“谢郎君给的银子多,你几个就别嫌东嫌西的了,快点干活!”
“是是是。”伙计们一听银子多,都手脚麻利地快步走起来。
谢郎君?
颜胜雪心底生疑,难道是说谢瞻云?
伙计口中坟茔似的山头,大抵是说青城寨?
那谢瞻云在青城寨做什么呢?就不怕有心人再放把火,把他也烧死?
颜胜雪在一行人经过她面前时一看,发觉这掌柜的是卖白事丧幡的,前几日师傅一家的棺椁跟灵位也是找他定的,便轻声打起了招呼:“哎,钱掌柜……”
钱掌柜站定了才看清颜胜雪的脸,急忙道:“是颜娘子啊,颜娘子好。”
“您这是要做什么?”颜胜雪投石问路地问,“怎么夜里拿这么些奇怪的东西呀?”
钱掌柜想起谢瞻云与颜胜雪似乎是好友,毕竟渔声小馆的丧事也是由谢瞻云替颜胜雪出面经办的,便没有存心隐瞒,坦诚答道:“这些东西是谢郎君之前定的上好木材,嘱咐我们给送到青城山的后山竹林的,这一场大火,青城寨啥都烧没了,听说就后山的竹林还有个模样儿……听谢郎君说,张知县已经着人将那块竹林围起来了。”
“木材?”颜胜雪疑惑道,“可夜里山路不好走,那为何不明日一早再送呀?”
“这木材是谢郎君前几日就定下来的,只不过上漆上了好久,今日才刚刚到我手里,这不着急着给谢郎君送上去嘛,他加了足足两贯钱,在下为了挣这钱,是刀山火海也得去呀。”钱掌柜笑道,“但是谢郎君要这些木材在夜里做什么,在下就不知道了。”
颜胜雪知道谢瞻云不会无端折腾人大半夜去送这些的,便想一起去一探究竟,遂提议道:“哎哟,这可不容易呀,青城山的路是出了名的不好走,你们还拿着这些东西,看来多有不便。不如我随你们去,替你们引引路吧。”
“这……”钱掌柜犹豫着,但还是面露喜色。
“您放心,我上山采过山蕈和山菜,很熟悉地形的。”颜胜雪道,“左不过我闲着也是闲着,我随你们去吧。”
“哎哟,那真是太谢谢颜娘子了!”钱掌柜也不再推却,直接招呼着人把颜胜雪请上坐人的马车,“快,给颜娘子也请上马车去。”
在颜胜雪的一路指导下,钱掌柜的带着伙计、木材比预计还提前了将近半个时辰就到了青城山后山的竹林。
也就是一开始,颜胜雪和谢瞻云夜探后山时,教丰收她们几个娘子学菜诀的地方。
即便如今还是有些狼藉和烟熏火燎的余味,颜胜雪在辨认出地点的一瞬间,还是不免心生唏嘘,若非是杜彦隆请丰收几个去寨里做菜给出海归来的兄弟接风,只怕丰收等娘子还有机会逃过一劫。
踌躇之时,一时间颜胜雪竟分不清自己教会她们做菜,到底是做了好事还是坏事。
她犹自抱怨着自己,谢瞻云正从竹林出迎来接钱掌柜,看见颜胜雪时很是惊讶,但心里也兴奋起来。直听了钱掌柜说了经过,他才颔首笑着将木材的钱和伙计的工钱都给结算了清楚。
钱掌柜就向两人道了谢后下山了,颜胜雪却没走。
谢瞻云给她手中也递了些碎银子,巧笑道:“有劳颜娘子指路,这是在下给颜娘子的工钱,颜娘子别嫌少。”
颜胜雪也笑着接下这银子,随后环顾四周,果然竹林已经被县衙的人保护起来,看来一时半会是没有什么人再敢造次了,只是谢瞻云这副蓬头垢面的憔悴模样,应该是已经逗留在竹林里好几日了。
难怪这两日没怎么看见他,莫非都藏身在竹林里?
“钱我收了,但是你知道,我好奇的不是这个。”颜胜雪曼声说着。
“是好奇为何我这几日都在后山竹林?”谢瞻云仰头看她,“还是好奇我为何买这样多的木材,还让人深夜给我送上来?”
颜胜雪唇畔轻扬道:“你做事从来都是连续的,有章法的,讲究因果的,所以我猜,你大概是因为这几日都在后山竹林,所以才要买这么多木材吧?”
两人相对看着对方的脸,映在眼底的皆是对方面容憔悴的模样,就同时都自心底往外涌动着关怀和担心。
“你说的是。”谢瞻云欣慰地笑了一下,笑意却很无力,可见是累日都很疲惫了。
他站起身,招呼了翟玉从山洞里走出来,翟玉看到颜胜雪时也倍感亲切,稍见喜悦地跟颜胜雪打招呼,但随后就跟谢瞻云合力将送来的木材一张接一张地往山洞挪去了。
颜胜雪知道,山洞一定藏了些谢瞻云这几日羁留在竹林中的秘密,她就在两人搬完木板后随着走了进去。
直到进入山洞里,颜胜雪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谢瞻云两三日都不曾下山的根本原因,竟然是窝在后山的山洞里,暗中替青城寨的每一个小兄弟都刻立了缅怀的牌位!
面前散落着雕刻的工具,还有一本看不清内容的书卷。
颜胜雪惊讶道:“这是……手刻的牌位?”
翟玉道:“是啊,刻牌位的木材不够了,郎君只能再让钱掌柜送来。这不,怕落下每一个人,郎君还跟杜彦隆要了名册,可惜那杜彦隆是个不认识字的,画图画的七扭八歪的,我们猜的看的眼睛都要瞎了!不过杜彦隆也挺辛苦的,才刚刚睡半个时辰,郎君没叫他。”
颜胜雪这才转头,看到杜彦隆也是坐着靠在山洞的石壁旁呼呼大睡,打着疲惫的鼾声。
而此刻缄默的谢瞻云脚边,正放着杜彦隆画的寨中人名册,的确是很多奇奇怪怪的字符,看来这些时日,杜彦隆也在陪着谢瞻云挨个确认寨中人的本名。
颜胜雪震惊之余,立刻冲过去托起谢瞻云的手来,将他掌心摊开,却发觉皆是雕刻产生的刀痕血印……
他没有忘了他们。
他竟然真切地记得青城寨每一个人。
他竟然敢在这个节骨眼将青城山后山的山洞改造成一个缅怀青城寨众人的灵堂。
这是他背着她,背着所有人,跟张知县一起感念青城寨为流民所做的一切而做的努力。
他不希望青城寨所有人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不希望他们这样努力艰辛地活了一生,还不被任何人所铭记。
原来,他是要做这些,所以才消失了三天,所以才故意疏远她,让她以为他淡漠寡情……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无法再在会稽逗留太久,要回东京去了。所以只能趁着这个时候上山,彻夜不眠地努力将所有人的牌位都刻好,所有人的后事都安置好。而他最怕幕后之人再挟私报复,祸及颜胜雪,所以他才独自向张知县求助,先守护好渔声小馆,再派人保护好竹林和山洞,然后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独自上山。
他所有的想法,都是以她的安全为第一基准要则。
她却还误会他是个冷心冷情的人。
非要等到这次的机缘巧合之下,有几个已经刻好的牌位赫然列在她眼前的时候,颜胜雪才真正感受到谢瞻云的悲天悯人和重情重义,以及,对她悄无声息却谨小慎微的保护。
颜胜雪恍然大悟的一瞬间,眼鼻瞬间一酸,泪水决堤,夺眶而出:“你竟然……竟然……”
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撼,连带着她的心,都不可控制地对谢瞻云产生了强烈的歉意与欣赏,还有对他的感激,对他再不可压制住的喜欢与爱慕。
她很想扑上去抱住他,却还是碍于翟玉在面前,没敢如此恣意。
他却在对上她泪眼婆娑的双眸时,读懂了她内心的懊悔与脆弱。
谢瞻云站起身,张开双臂,慢慢拢住梨花带雨的颜胜雪,将她稳稳地拢在怀中,然而轻轻地对她说:“你什么也不用说,我都懂,都知道。只是,我还是不能留你在这里。”
他还是想保护她,可她这次,不能让他独自承担所有的孤寂和悲伤。
她决然地说:“竹林既然已被张知县的人保护起来,想来没人再敢来犯了。前几日我错了,今日起,我不想再被自责折磨了。让我留下来陪你一起,好吗?”
她知道这些新来的木材要上漆,还要连夜送上来,就是因为谢瞻云怕雨水顺着山洞蔓进来毁了这些牌位,怕被虫蛀,怕被水腐。所以他只能加钱请掌柜的和伙计深夜给送上山,因为他明日就得快马加鞭启程回到东京去向官家陈述月杨村的案子了。
而这些牌位,不,还要更庄重地称呼为,谢瞻云给每个青城寨人亲手刻的碑,带纪念和缅怀意义的碑,都应该在这山洞改造的灵堂中被受过他们恩惠的每个人尊敬致意。
包括她,她作为青城寨众人最敬重的“三当家”,那些小土匪早已视她为姐妹了,改过自新的二夫人更是视她为知己,相识虽然短暂,但总似经历了许多的风雨,早有了一家人的温暖和情感。
她想做第一个跟谢瞻云一起给他们上香的人。
目录
加书架
打赏
送月票
设置
详情页
1
张月票
2
张月票
3
张月票
4
张月票
10
张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