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说冰块,我知道你当下最忧心的事是什么。”谢听雨正色地拍了拍颜胜雪的素手,望着此刻忧心忡忡的她,拉住她落座对饮。谢听雨知道她的这暑热大抵也由心生,与她浅叙了片刻听计划,又蹭了两碗杏仁绿豆沙喝。
等杏仁绿豆沙见了底,谢听雨将碗放好,方怡然昂首道:“大相国寺那里,交给我部署,不会叫你失望的。”
如旧是颊边两块浅浅的梨涡,俏皮甜美,可眼神很是坚定,似乎告诉颜胜雪,她在认真地承诺。
“听雨……”颜胜雪扯住她的藕臂,此刻对她是感激中又带着担忧。
“相信我,嗯?”谢听雨反手再握颜胜雪的皓腕,轻声反问一句后,又含笑感慨:“我自小没什么好朋友,颜姐姐是第一个,往后更与我是一家人,准嫂嫂了。我这小姑子办事,还请准嫂嫂放心。”
谢听雨的仗义和善良永远是颜胜雪最为欣赏之处,如今谢听雨这清澈的双目,是含着光的热情。颜胜雪索性就将谢瞻云和谢瞭远这些时日来说的那些话都咽了下去,并不曾相告于她。
只是最后望着谢听雨这副执着帮她的态度,颜胜雪也还是抿唇低语嘱咐了一句:“小心些。”
“放心。”谢听雨如旧莞尔。
颜胜雪因此稍显安心地安枕了,只是夜里躺在榻上时,却一直拈着谢瞻云送的那枚竹编铃铛。
不知几时才入眠睡去,但夜里还是屡次辗转反侧,总睡不安稳,迷糊一会儿,又清醒一会儿。翌日一早藿香来叫,她也是心不在焉地洗漱上妆。
她这些时日寝食难安,所以她那对制膳精益求精的心性,自然也是开不了饮馔记的门的,一连闭门谢客数日,全身心地部署去查探蔡至的计划,加之鸡瘟之事在东京横行,官府都出手了,才略能遏制得住。
饮馔记没开门,但来了个无双楼的女使叩门,说是有凌温柔的礼物要送,名义是说为颜胜雪庆贺生辰,还说是凌温柔亲自挑选的。颜胜雪闻则蹙眉,她从不曾将自己生辰告诉凌温柔,此刻何来生辰礼呢?
直到吴茱萸说无双楼那小娘子端着一只锦盒,里头是些首饰,还特意在外头打开看了,的确里头是些珠翠玉环之类的物件儿,但临走时,那女使还嘱咐了,凌温柔务必请颜胜雪亲自试戴一下看是否喜欢。
颜胜雪这下才会意,原是凌温柔怕帮她的计划败露,索性在外头就用这些首饰掩人耳目。
而真正要送的东西,早被藏在这锦盒最下端的暗格里。
是那张她请凌温柔夫君刘脉照着余又生的画像画的一张人皮面具。
“这是凌娘子送来的?”藿香惊得瞠目结舌,“娘子将计划与她也说了吗?”
“是,求姐夫那等妙手神医帮了这个小忙,是不是很像?”颜胜雪惊喜地将这面具藏好。
“当真是与余师傅的脸极像!”藿香用力点头,“我叫阿隆来试。”
藿香出去叫了杜彦隆进来试戴这人皮面具,没想到这画出来的面皮竟与他本身皮肤贴合极好,严丝合缝、足以乱真,那刘脉亦是绝世妙手,面皮上精致到连老年人的皱纹与皮肉的松弛都兼顾得当,画得是入木三分。
随后,颜胜雪将假髯须给杜彦隆贴在下颌与唇周、眉间,只要杜彦隆再顺势佝偻些腰身,那一些原本和余又生有的身段上的差距也几乎缩小得难以辨别了,相信这一年半载不曾见过余又生的蔡至,是一定逃不过这计策的。
杜彦隆看着颜胜雪和藿香又惊又喜的模样,忙拿着铜镜去瞧,果见这副面孔当真成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他惊得险些摔了铜镜:“哎呀我的妈呀,这也太像了,太像了吧!”随后又默默自己脸上贴的面具,那触感与真皮无异,就连眼尾的皱纹都逼真到让杜彦隆以为是自己原本长得了。
虽被这新扮相吓了一跳,但杜彦隆心里倒激动兴奋起来,一心想着替颜胜雪擒了那贼人告官。
杜彦隆立刻凑到颜胜雪身旁:“咱几时开始?”
“茱萸留下看店,我们仨去。我们要提前三日去华亭县先见见蔡至,再一起到大相国寺去。在这期间,如果我们让他相信我师傅没死,我猜,他就会找各种理由与我们同去。”颜胜雪早在心中有了盘算,沉声道:“之后,等何清明离开大相国寺那天夜里,我们设计让蔡至有个毒害阿隆的机会,但是阿隆,我会保证你的安全的。”
藿香疑道:“若是蔡至不是暗中下毒,而是直接刺杀呢?”
“不会。”颜胜雪杏目微眯,果断地摇了摇头,而后素手拈着羽扇驱热,边想边道:“蔡至为人阴损,从鸡瘟和私盐贩子那里就可见一斑。当下他知道师傅已经中了毒,且我们会当着酒庄许多客人的面说了师傅中毒后时日无多的事,他大抵就会让酒庄这些人当做人证。所以他杀人的话,大概只是会加重师傅所中之毒的剂量,回头让官府即便是查,只能查到是旧疾复发,而非他杀。由此,加上何清明的庇护,他就可以安然无恙地脱罪了。”
“嗯,我大概明白了。”杜彦隆听得认真,也在仔细揣摩颜胜雪的计划,做了个发誓的手势,拍着胸脯道:“当夜我绝对假装吃喝,不会给他伤害我的机会,证据我也会保留好。”
颜胜雪缓缓起身,对着杜彦隆郑重地欠身一礼:“辛苦阿隆了。”
杜彦隆极为礼貌地虚扶了颜胜雪一把,甚至都不曾再粗鲁亲近地拉她的手臂,可见这些时日的人品是愈发有君子文人做派了,倒有了些彬彬有礼的模样,颜胜雪也欣慰地抿了抿唇。
藿香一贯谨慎,此刻说道:“那我们要去华亭县的酒庄,总该有个由头才是。只说买酒,不会被怀疑吗?”
“自然。”颜胜雪事先也料到此事,方狡黠笑道:“师傅乃是江南鱼羹第一的活招牌,寻常东京人家请不动他,便只说谢三娘子自会稽赈灾后对师傅的手艺念念不忘,所以将余师傅请到了东京来。再说了,咱谢娘子不是昨儿才想喝那雪泡梅花酒了嘛。听雨走后我方想起来,咱旧巷里的地窖都用来藏冰块了,没那闲地方贮藏雪水梅花,崔伯伯是酿不得这酒的,所以,我们只好去离东京最近的华亭县酒庄买。”
“这个倒好。”藿香也附和着点头,“我早就打听过了,华亭县那酒庄还真是这些稀奇古怪的酒卖的最好。”
颜胜雪想着谢听雨,笑道:“早就说了听雨是锦鲤福星,随口的一句话,都让我当得成去华亭县的由头。”
这番精细盘算的部署一贯不是颜胜雪喜欢的方式,但她的确是个凡事都会绸缪之人,只是没想到这次这番细腻的心思用在了复仇的计划上。其实还有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她此刻还未向两人提及。
还不敢提。
但这颗七上八下的不安的心就一直随着颜胜雪的计划进行了——
宾安酒楼里,去了杨大婶打听掌柜的几时回来,伙计说了蔡掌柜的要十五日后才回酒楼,杨大婶将这个消息告诉给颜胜雪后,颜胜雪那时就知这计划能够实行,这时辰的差距,刚刚好。
只是这几日官府没抓到那构陷的私盐贩子,想来是早就趁乱逃出城了。而再三构陷不成,蔡至此刻一定也在华亭县里还在观察饮馔记的动向。颜胜雪想着不如用谢瞻云当时二探会稽的法子,用吴茱萸冒充她在店里装病。
她自己则是换成了食客的装扮走到了杨大婶的家中,佯装是旧巷里的邻居,在杨大婶家中重新装扮一番。毕竟颜胜雪事先就请旧巷里的李奶奶那等上好的裁缝临时赶制了三套新衣裳和两张掩面轻纱,将这些衣物就放在杨大婶家中洗净了待换。
所以颜胜雪带着藿香跟杜彦隆出发那日,她除了换了一身女使行头的衣裳以外,还拈了轻纱覆面,整个花容若隐若现,教人看不真切。杜彦隆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换了法子用会稽一带最常用的绣巾包住左眼,与之前在饮馔记跑堂时的包扎方式大有不同,这也是李奶奶给支的主意。
颜胜雪得许多人襄助,心中更有底气,几人赶着马车驶出东京前往华亭县那日,几乎是一帆风顺地抵达了。在马车里,颜胜雪取出事先打磨好的一块便于携带的小铜镜,又从细软里取出人皮面具,杜彦隆照着铜镜快速贴了面皮在脸颊上,颜胜雪再和藿香一起协作着替他将须髯粘好,在马车上就完成了整套改头换面。
马车里的杜彦隆,就好似化成了再世的余又生。
即便是颜胜雪,恍惚间也难辨真假。她看着杜彦隆的扮相,素指丹蔻暗自在马车中掐进掌心里。
她们抵达华亭县时,天际一道鱼肚白刚刚翻过。颜胜雪决定先找了邸店歇脚,睡醒了再前往蔡至的酒庄。
三人从马车上下来时,藿香也是一身与颜胜雪女使装扮差不多的行头,两人各自以姐妹相唤,一左一右地簇拥着杜彦隆乔装改扮的余又生,如同两个主人家的富贵丫鬟在侍奉主子出游。
杜彦隆也极为配合,自下车起就一直佝偻着腰身、缓缓举步,时而又用沙哑的嗓音叫嚷着:“你们两个小妮儿,可好生扶着我,我本没几天活头儿了,如今这还看不清路,你们若对我不上心,就跌碎了我这把老骨头喽!”
“是。”颜胜雪和藿香会意配合他演戏,两人皆心说这杜彦隆演的实在像样儿,从抵达华亭县后就开始演的滴水不漏了,若非颜胜雪是这设局之人,只怕她也给忽悠住了。
是以三人更坚定了这次的目标,睡醒了就按照预先计划去了蔡至的酒庄。
蔡至果是在其中的。
只不过,颜胜雪来之前先是给了邸店掌柜足足一贯钱,借了邸店的小厨房一用,藿香从外头买了需要的食材回来,在篮子上神秘地盖了张布,再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将这食材带进小厨房。
三人在小厨房用,颜胜雪挽了袖子好一阵忙碌,杜彦隆此刻冒充着余又生,按照计划,对外只能说菜都是他做的。于是颜胜雪做了些热菜留在邸店内答谢掌柜,自是在俘虏了掌柜味蕾后,请他前往酒庄去送拜帖。
并请邸店掌柜帮着买了一坛雪泡梅花酒回来——还要大赞是慕名而来的。
颜胜雪不擅模仿笔迹,怕是弄巧成拙给人欲盖弥彰之感,所以拜帖上,颜胜雪并没有模仿余又生的笔迹,只是简单命藿香写了会稽余氏作为落款,还告诉邸店掌柜直接去说是余氏家女使代为书写的拜帖。
如此,计划倒自然了许多,蔡至竟当真回应了要见。
颜胜雪暗自勾唇冷笑:“都说万事开头难,这放鱼饵的开头事,我独自去应付这蔡至就好。”
话罢,她在邸店安置好了藿香和杜彦隆,为了迷惑蔡至,还故意请邸店掌柜帮忙买了明目的眼药送来。随后答谢了邸店掌柜后,她将半坛雪泡梅花酒赠了杜彦隆喝,她则提着备好要送往酒庄的菜,独自前往酒庄见蔡至。
颜胜雪挂号面纱,将剩下半坛雪泡梅花酒提在手中,与酒庄伙计道:“我家师傅病重,瞎了眼睛,这山路崎岖不好走,遂派妾身前来替他拜谒这酿酒之人。妾身是会稽余府的女使,求见酒庄东家,还望小兄弟行个方便。”
“您稍等,小的立刻去。”伙计笑应了一句,大抵也是蔡至吩咐过余氏人会来,便去向蔡至通禀了。
蔡至果然出迎,颜胜雪就知与那画像中所画的是同一人。她盯着蔡至出现时那副伪善的含笑面孔,却直接看穿了他眼底的奸诈。只是碍于计划,她即便心中愠怒与憎恨交加,也还是只能笑脸相迎。
“妾身是会稽余府的女使,奉东家之命,前来拜谒蔡掌柜。”颜胜雪压住几欲作呕的反胃,还在言笑晏晏,“这雪泡梅花酒,东家从前喝过几次,但会稽当地都说东京酿酒行家最多。东家而今病入膏肓了,便想四处游历品鉴世间好酒。而今因缘际会,东家受东京的谢府娘子所请前来,偶闻华亭县中贵酒庄对此酒的酿造,堪称举世无双,遂慕名前来品尝,果如传言一般,不负一尝,东家大喜过望,是而特吩咐妾身,上门拜谒蔡掌柜。”
“如此美誉,在下惭愧,在下惭愧。”蔡至虚伪地敷衍了一句,眼底却是藏不住的心虚。果然那狡诈的眸光一挑,开口便要问:“倒不知娘子的东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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