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结书的意思,就是说,事情两清了,他不欠咱们,咱们也不欠他。”
颜胜雪解释着,一边展开那封以血为墨的“切结书”,展开以后颜胜雪大概查了查字数,唇瓣几不可察地一挑,窃笑了一声,转过来对着那小土匪念着——
只是这念的和写的倒是大有不同。
那男子写的:“小娘子做的菜真好吃,道道菜都好吃,回东京还想吃——户某爱吃。”
颜胜雪念的:“本官在青城寨迷了路,与寨中人无关,此后绝不怪罪——户部侍郎。”
嗯,字数能对得上,也有个“户”字儿。
那小土匪果然就擦了把冷汗,对着那张所谓的切结书聚精会神地看了看,却是大字不识得一个,最后指着那唯一一个对上字形的“户”字说道:“对对对,这字儿念户,二当家的那日告诉我了!”
藿香和男子在一旁憋着笑意没说话,颜胜雪却故作一本正经道:“这就对喽!你看,我没骗你吧?”
“嗯嗯,颜娘子长得美,做菜又好吃,真是什么样的嘴都能撬开,颜娘子棒棒哒!”为首的小土匪笑吟吟地追捧着颜胜雪,只是越想越紧张,略顿了顿道:“只是……颜娘子,你该不会是想放他下山吧?”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颜胜雪笑道:“他留下切结书,把我们想要的消息告诉我们,还留着他在这儿干什么?抢你们的饭吗?”
“这不行,这不行!”小土匪连连摆手,“您别欺负我人傻,这要是私自放他下山,二当家的知道了可……”
颜胜雪拉了小土匪的衣袖又劝道:“小兄弟,你想想,二当家的鲁莽,若是回来哪句话说的不对,又重新得罪了这大官儿,你想想,咱青城寨还能活下去?”
另一个小土匪倒是动了心:“顺子哥,我觉得,这小娘子,说的有几分道理,二当家得罪的大官儿,也不少了……”
颜胜雪趁机见缝插针:“可不是!倒还不如我们背着二当家把他放了,他也记咱们个好儿,即便往后真的找我们麻烦来了,念着咱们这恩义,也不会与青城寨为难的。”
那为首的小土匪耳根子软,经不住这两头劝,倒眉目没了许多煞气,咬牙道:“嗯!娘子说得对!”
颜胜雪见这几个小土匪各自都勉强同意了,使个眼色要拿男子见机行事:“还不走?”
“多谢娘子,再会。”
“再会。”
男子和颜胜雪互施一礼,几个小匪簇拥着那男子就看着他下了山。
站在原地的藿香终于忍不住发问:“娘子为何要放他?”
颜胜雪总算长舒一口气:“放他下山跟他真正的雇主报信儿。”
藿香不解:“娘子何必管这闲事?分明知道他来寨子里是故意,是不安好心。”
颜胜雪冷笑道:“让他前来报信之人,想来也是挂怀大当家的安危,那贪官既然开口敢要五十贯,你觉得,能放大当家的活命回来?”
藿香这才点头:“有道理。”
颜胜雪又道:“他也是用心良苦,知道青城寨一应粗人,若是来直接告诉二当家的,大当家的被曹员外郎骗了,二当家这鲁莽之人想必不信,但若是以‘被拷问’的形式告诉我这个外人,二当家想必就会信了。”
主仆俩转过身,一并去擦拭灶台,收拾炊具,颜胜雪又一壁感慨道:“藿香,你我在东京才生活四五年,就已经看尽世态炎凉了,虽然官家爱民如子,心善仁慈,待咱们平头百姓广施恩泽,但是这朝中官员众多,难免有几个手里不干净的,贪官做起事来,总是不管不顾的。”
藿香听不大懂,但是知道这个中利害,且她永远相信颜胜雪的选择和决定,她从来都有良善之心。
话说回来,这上青城寨的男子,的确是故意透露曹员外郎骗青城寨大当家之事给颜胜雪的。
而他这次,也是下山和真正的主人团聚——
会稽的一家邸店雅间之中,一只茶碗、一张茶案的边沿,坐着个沈腰潘鬓、仪表堂堂的郎君。
这郎君用手指托着盏品茶,又顺了竹帘挡住外头灼眼的天光,雅间内的烛火灯盏渐渐地萎黯了下来。
他大概不喜欢在会稽一带太明亮的环境,所以只在面前的茶盏边沿点了一根烛火,大抵也燃了一半,没换新的,只等着青城寨里头的男子下山汇合。
直到青城寨里头的男子下了山,进入了这家邸店和他汇合,才点了新的灯火,整个雅间逐渐亮了起来。
下山的男子对着茶案前的郎君拱手作揖:“翟玉见过二郎君。”
几盏灯火亮起来,才看得清那郎君身穿一袭茶褐色的圆领襕衫,发丝用一只小冠束了起来,素朴中饶有气度。
自是东京翰林学士承旨谢青松府上的二郎君谢瞻云,方有这样不凡的气度。
谢瞻云躬身扶起翟玉,温声道:“快起。我命你赶在大当家的回来以前逃出来,你果然没辜负我的期望。”
“属下自是怕二郎君在此久候了,找了个契机传递消息,便出来了。”翟玉道,“属下已将曹员外郎骗财一事告诉给了青城寨里的人,并且,也从二当家的手中拿回了曹员外郎骗财的证据。”
谢瞻云墨眸微眯,见翟玉从怀中取出一纸文书递上来,仔细看着这盖了曹员外郎印鉴的文书——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青城寨五十余口可于东京建户籍,自此在东京谋生,落款和印鉴皆是户部员外郎曹益。
这是翟玉冒充曹员外郎所派的探子上青城寨时,以自己乃是户部员外郎的官身,诱骗二当家还给他的。二当家的不敢冒犯官身,又只认识上头的一个“户”字,便对这事信以为真了,还给了翟玉。
这便是指证曹员外郎最有力的证据,也算是在青城寨颇有所获了。
“翟玉,你做的很好。”谢瞻云将文书收好,眼中一半愠怒,一半欣慰:“既如此,便是证据确凿,将这东西交给兄长,想必这姓曹的就再不能以权谋私了,也算拔了百姓之中的一颗吸尽民脂民膏的毒瘤。”
翟玉道:“不过,这次并非是属下自己逃出来的,是个青城寨里的小娘子放我出来的。”
“哟呵,你小子,几日不见,上青城寨正事儿办完了,还想附带着招惹个小娘子当媳妇儿?”谢瞻云坐下来,替翟玉也斟一盏茶,打趣道:“说吧,是砍柴的,挑水的,还是哪个当家的小老婆?”
“不是不是。”翟玉笑的有些窘迫,“是寨里有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娘子,做菜很好吃,而且,对东京户籍制度十分了解,想来也是东京一带的人士,却不知为何身在这会稽周边的青城寨,还做菜给这些匪徒吃。”
没等谢瞻云开口,翟玉先回味起来,仿佛那道假煎肉香尚在口中绕萦:“做的那手艺,还当真不赖……馋的属下肚子好一通叫,便借由这个由头,蹭了几口菜吃,也顺势将消息抛给她。”
“馋出你抛消息的由头?”谢瞻云深以为新鲜,好奇道:“有多好吃?”
翟玉道:“那手艺比得上东京很多大脚店,甚至……很多菜肴的法子做出来比东京的正店酒楼还要香,但属下不知那娘子真正来历。而且,奇怪的是,那小娘子看出来了,属下……是故意放曹员外郎骗财的消息给她的。”
“竟有这事?”谢瞻云捏住茶盏的手指凌空滞了滞,“这娘子竟还看出来了,你是故意放消息给她?”
翟玉道:“是,她还曾问属下是何人指使,但属下想着郎君的教诲,所以并不曾说,她倒也知进退,没有深问,还放属下下山。”
谢瞻云微眯着眼透过竹帘的缝隙看外头的一丝天亮,忽地挑唇,喃喃笑道:“有点意思。”
他目光幽邃起来,口中的茶香莫名生了几许会稽雨季所特有的清新来。
“翟玉,你说,这做菜的小娘子,会否和月杨村失踪的女子有关?”谢瞻云忖了片刻,扬眸问着翟玉,“这些时日,你可发现,青城寨里有关于女子的什么情况?”
翟玉回道:“属下被绑在柴房里头许多日,不曾见有什么女子出入,想着月杨村之事尚可再探,但大当家的性命垂危,取得曹员外郎骗财的证据和救大当家的最是要紧,便没有追问,先下山回禀郎君了。”
“你做的好,做得对。”谢瞻云颔首道:“不过你这些时日也在寨中受苦了,就休息一阵子,明日一早,我和流觞上山去瞧瞧青城山里的人迹,便大概知道可否有女子上山了。”
翟玉含笑拱手:“谢郎君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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