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声锣响终于落下,就到了开宴的时辰。饮馔记的宾客正如潮涌而至,都按颜胜雪的设计按序落座了。
随后众多酒菜陆续呈在各桌宴客,那些菜肴都是颜胜雪精心设计过的,每一张案上的菜都均匀得当、菜式多样,端的是荤素相间、精彩纷呈,虽无雕蚶镂蛤,但也如炊金馔玉。
此时翟玉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下马车,谢瞻云在车内刚好看得见饮馔记的动向。
彼时颜胜雪正主持大局,身上还有未曾擦净的油烟脏污,可疲惫中犹显干练。她细致认真地含笑为每一桌的食客介绍呈上的乞巧宴菜肴,再呈出一道曾在无双楼得到无数赞誉与期待的“花好月圆”列在宴席的正中央,这道如景如画的菜自然成了众人瞩目的一道至臻膳品,她则依旧对自己得天独厚的制膳巧心思能娓娓道来。
一时间掌声雷动,人人都不忍破坏这道如景如画的“花好月圆”,好似只要动了筷就要毁了一副天赐美景。
他就只那般遥遥地望着她,低语道:“她操办的,从不让人失望,即便这一文钱也没收。”
“郎君这话,是否该亲自对颜娘子说?”翟玉问。
“不必了。”他眸光黯然,有些丧气地垂了头。
宴上颜胜雪与食客们正谈笑风生,寒暄中带着些她希望饮馔记和旧巷都在未来更为繁荣的野心。
谢瞻云想,颜胜雪终于靠自己的努力让许多不曾往旧巷来的百姓们都知道了饮馔记的好。现在是来自东京四面八方的百姓,如今都在自愿在这袖珍的小脚店里其乐融融地吃晚膳。
他们对她的菜、她的人、她的手艺都赞不绝口,拍手叫好。
谢瞻云在门口站了好久,久到盛夏夜里加倍的暑热几乎要将他吞没,但他还是静静地想看着她为自己挣来风光无限的场景。即便他看得出她已经很累了,可她仍旧面露出压不住的喜悦与欣慰。
开了宴,垂涎三尺的食客们都迫不及待地动筷了,谢瞻云咬咬牙,终于走下马车。
“二兄!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谢听雨眼尖,起初看见谢瞻云的刹那还格外兴奋,认为他想通了,急忙欢快地出来相迎,“夜里暑热沉闷更甚,还不进去一起吃晚膳。”
然而谢瞻云脸色一黯,没有回应。彼时颜胜雪也和谢瞻云对视一眼,可随后就是送豆腐的王嫂从后厨跑到大堂来请示颜胜雪下一步的做法,似乎还有一道解腻的胡椒豆腐还没呈到案上去。
王嫂左手捧着一把胡椒,右手抓着只装了滤布和豆腐的大盆,颜胜雪见她莽撞,忙接过整盆豆腐。
谢瞻云此刻暗自咬了咬牙,便佯作稚童的活泼模样蹦跳上前:“这位阿姐好生漂亮,简直是个豆腐西施。”
颜胜雪俨然是怔住了:“你唤我……什么?”
谢瞻云笑的活泼天真,连连道:“漂亮阿姐,漂亮阿姐!豆腐西施,豆腐西施!”
颜胜雪面色瞬时惨白不堪,一时浑身无力间,手里的盆子一翻,里头的豆腐全部都跌碎了。
谢听雨和席间的谢瞭远也是没想到谢瞻云竟在此刻装傻充愣起来,两人都有些错愕,没能反应过来。
场中宾客也都哗然议论起来,许多人都见过从前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谢瞻云,可如今这长身玉立未变,性子却活泼调皮的像个髫年的孩子,尤其是这步伐轻快,哪是个重臣世家的儿郎……
其中有旧巷的邻居婶子先一步问了出来:“这不是谢公府里的衙内吗?怎么这下像变了个人。”
颜胜雪后知后觉地自嘲苦笑起来:“是啊,为什么呢?”
“还不是因为阿姐长得貌若天仙!”谢瞻云心中泣血,面上却笑得灿烂,故意答非所问。
颜胜雪更失望了。
翟玉见状,只得上前拉过谢瞻云:“不瞒大家,我家郎君实在是……”而后转目又拉扯着席间的谢瞭远,“大郎君也知道的,是不是,大郎君。”
此刻尴尬窘迫的氛围敲响了谢瞭远的警钟,他知道谢瞻云的选择,这一次,是下定决心了。
那么他答应过弟弟,只能配合他。
谢瞭远站起身,“……是,是。”偏偏这做哥哥的不会说谎,此刻只能赔笑时还紧张得满头大汗。
谢听雨早已被两位哥哥气的头昏脑涨,一时也激动起来:“你们搞什么鬼!翟玉,还有你!你们……”
颜胜雪没说话,转身对着众位食客:“抱歉诸位,豆腐让我摔坏了,妾身今日的胡椒豆腐是做不了了。”
“不妨事,不妨事。”食客们似乎察觉到此刻的氛围微妙,急忙都替她圆场。
颜胜雪此刻的外强中干几乎让谢瞻云不忍再欺骗她,可他只能演下去,继续笑着看她。
翟玉适时按谢瞻云的吩咐接道:“我家郎君儿时落水,所以落下了病根,时而就会痴傻如孩童,大家见笑了……避免打扰大家的雅兴,在下这就带郎君回府去了。”
说着,翟玉就要拉主子离开,谢听雨大步流星地追上来搡开翟玉,拉住谢瞻云喊叫道:“谢瞻云,你装什么!你别装,别装了!”
谢瞻云故作无知:“这位阿姐如何知道我的名字呢?”
“你回话,你说话!”谢听雨气的血脉贲张,对着谢瞻云好一顿劈头盖脸地掌掴,“你怎么答应我的来着!你说啊!说!”
谢瞻云似乎被三妹妹打蒙了,跌倒在地上,装成孩子一般直往翟玉怀里钻。
谢听雨仿佛掌掌打在棉花上等不来回应,颜胜雪却心思玲珑,早已看穿了一切。
一旁的颜胜雪长舒一口气,再看不下这一出闹剧了,她走过去,淡然地轻唤:“听雨。”
颜胜雪失望地淡笑着,拉住了替她出头的谢听雨,挺身上前对着双颊红肿的谢瞻云,故意笑得温柔且美好,“听雨,你怎么可以打小孩子呢?”
谢听雨被吴茱萸拉开,颜胜雪巧笑道:“小孩子就要给糖吃啊。”
谢听雨疑惑地看着她半蹲下来,颜胜雪正将胡椒抵在谢瞻云鼻翼前,她笑得依旧春风满面,甚至比往日还要温柔和蔼,“来,瞻云,姐姐这个给你吃,可好吃了,举世无双的好吃,甜得很。”
一股子辛辣的冲味儿袭灌上谢瞻云的鼻腔,谢瞻云心中更是酸楚,却也暗叹颜胜雪如此可爱。
谢瞻云颤着手接过那几颗生胡椒,竟当众嚼了下去,憋着口中难忍的辛辣,依旧未改半分笑靥。
颜胜雪见谢瞻云即便忍着辛辣也不肯现出本来面貌,就知他是铁了心要捉弄她、抛弃她了。
她哽咽住了,却也还在笑:“甜吗?”
“甜,甜。”谢瞻云生吞了那些胡椒,竟还笑着伸出手讨要,“姐姐,还有吗?”
“谢瞻云!”谢听雨忍不住质问他,想逼他现出原形。
“没有了。”颜胜雪咬牙切齿道,“下次你再来,姐姐再给你拿。”
众人也惊甚:“这谢衙内看来是真的傻掉了……”
亦有人道:“吃胡椒都不觉得辣,这哪里是傻了,这还是失去味觉了,不如找个郎中来瞧看瞧看吧。”
颜胜雪霍然站起身来,如旧笑道:“大家误会了,那只是一颗长得像胡椒的糖,你们都知道的,妾身用食材能做出各式各样的果子点心,一样也会做这胡椒样儿的糖饴,只是我做的,没有泽州饧那么甜。”
故意提起泽州饧,却也在这一瞬间,眼中含了些泪。
谢瞻云故作听不懂,“甜,特别甜!”
众人道:“原来真的是糖。”
那王嫂没看出颜胜雪的胡诌,急忙辩解道:“不,不是啊,是胡椒!我拿出来的那是真真儿的胡椒!”
“我会变戏法,孩子都喜欢的,我给换掉了。”颜胜雪转头去回应王嫂,“方才他吃的,就是糖,还望瞻云小郎君记住这胡椒糖的味道,不然我的苦心,可是白费了。这糖,做了好久呢,从去会稽替师傅比赛时,就开始做了,还好没有大梦一场,做出来了,只是有些人不爱吃,口味还得改良改良。”
越说越是中气不足了。
笑得也愈发僵硬为难。
“糖也要做这么久吗?”谢瞻云仿佛只希望颜胜雪睡一觉就将他忘掉,“我还以为只是睡一觉的功夫就做好了。”
“哪有那么快。”颜胜雪转过头,鼻酸不堪,“做一个糖,很难的。”
实在是受不了这番对面不识的折磨,颜胜雪的泪就快落下来,她立刻转身背过众人,“妾身去换新的菜来给大家补偿这道胡椒豆腐。”
话罢,立时便折身出去,只是在小厨房里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吴茱萸和藿香不管怎么敲门,颜胜雪也不肯开了,可哭声依旧透出木门外,她们只有焦灼的份儿。
谢瞻云此刻也被翟玉拉回马车,谢听雨愤愤不平地追出去,“谢瞻云!”
钻进马车里,谢听雨见谢瞻云也在静默地落泪,唇瓣都被他咬出了血珠。
“谢瞻云,你不是傻了吗?”谢听雨不解地继续质问,“你方才,在干嘛?”
谢瞻云胡乱抹了一把涕泪,低声道:“这已是我当前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这就是你答应的不给她难堪?”谢听雨气笑了,“你还不如掰开了揉碎了承认自己的负心跟她大吵一架呢!”
“胜雪是坚毅之人,吵架,不如这样的法子。”谢瞻云双眼寂寂无神。
“谢瞻云!”谢听雨继续喊道:“你看见了没,七夕宴把她忙成什么样了?你知道吗?若非是为了帮你对付何清明,何必要饮馔记出这样酬宾的席宴?她亲自操办,彻夜难眠,天不亮又开始准备食材,整饬席面,结果你呢?你骗我,让我带你来跟她讲清楚,结果你做的是什么?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利用我,欺骗她,你想让所有旧巷的街坊四邻都看到颜姐姐爱上了一个傻子,然后所有人都会规劝她,早日放下你,忘了你,对不对?”
谢瞻云没回话,只是也静默地哭。
“谢瞻云,你不是人!你不是人!”谢听雨抬手又要打他,却被翟玉拉住了。
“小雨。”谢瞻云突然抬头,握住谢听雨的素手,“帮我陪好她,照顾好她。”
“我不帮你,你自己去!”谢听雨愤慨地收手窝在胸前。
“那就……不必去了。”谢瞻云泄了气,咽了口唾液。
谢听雨看他这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若不是我二兄,我真的当街宰了你,非得剖了你身子看一看,到底是怎样的狼心狗肺!”
“你知道,你不在东京的那几日,她怎么过来的吗?”
“她与阿爹说,她不怕死,她怕死前你不能娶她,她怕你不要她,可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你不在东京的那些时日,她的椒香凤凰骨在东京火了,若不是累日登门排号要吃那菜的食客分了她心思,她只怕是成日成夜地殚精竭虑,担心你担心得都睡不着,可她没与任何人说过,哪怕是我。”
“也还是为了帮你,她的饮馔记被泼脏水、被污蔑、被说是用了染了疫病的鸡,被造谣是用了私盐……可她没有找你,她自己解决了,甚至如今饮馔记的椒香凤凰骨分记都还不能正常营业,都是她为了帮你才招来的报复。”
“她联合无双楼,联合凌娘子,联合丁大逵,联合我,联合所有肯帮她的邻居,设擂台,贴谜面,甚至大刀阔斧地放血摆无偿的流水宴席,为了让更多百姓参与猜谜,为了让满东京的人都知道‘清明’二字是谜底……她成日成夜地安排,想着席面菜肴,想着擂台噱头,所有人都在帮她,而她只是为了帮你,可是你呢?”
“若不是颜姐姐,何清明还能去大相国寺?若不是她又忍痛利用师傅的死来设计了蔡至,顺带着又替你拿捏了何清明一次,二兄,你扪心自问,凭你自己,你可还能拿到你想拿的东西?”
“你倒好,你回来了以后,说不要她,就不要她了,要阿爹替你撒谎,要长兄替你辞婚,在家像个王八犊子一样装病,直到感觉她有危险了你才赶往大相国寺护住她,却还要装不爱她。”
“结果呢?结果就是她又帮你了!在没能替师傅报仇之前,她再一次帮了你!帮你从何清明手中拿到了你要的东西!所以,你拿了那一本册子簿子,你就彻底不要她了,你过河拆桥,你卸磨杀驴……你,你枉为人啊你!”
可此时此刻,即便谢听雨再暴怒地说,谢瞻云也只能落寞地听,但这些时日颜胜雪的经历,他都认真地听完了,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下,最后将好一顿发泄的谢听雨都气走了,他也没再说半个字回应。
“翟玉,回府吧。”谢瞻云有气无力地扯出苦笑来,“要做的事,做完了,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
翟玉也惋惜地点了点头,轻轻挥动马鞭,将马车缓缓驱离旧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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