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瞻云入宫求见这件事,赵顼俨然是意料之中的。
赵顼提前在会宁殿后小山中的云归亭里吹着清风,等着谢瞻云来。
谢瞻云行过礼后,见亭中早另外在矮案上布好了席面,上头都是一只只拱簇在冰瓮中的小盅紧挨着。
“瞻云今日前来,莫非又是想讨朕的茶喝?”赵顼含笑示意他起身,“可惜朕今日于亭中小坐,凉亭虽能避暑,但也不解炎热,朕今日不想饮那些温热的茶了,于是派人去市井集市里头买了些冷饮子回来消暑。”
谢瞻云满面春风,笑道:“臣倒成了个次次觐见都占官家便宜的罪人了。”
“你个傻子,是好赖话听不懂。”赵顼嫌恶地斜睨他一眼,却没有怒意。随后含笑挥手示意内侍引他入席,“朕是说,你这时候赶得好,朕与你分甘同味。”
“谢官家。”谢瞻云复行一礼后入席,等着内侍逐一将小盅盖子掀开。
一排小盅里头果是各式缤纷的冷饮子,冰乳酪,冷元子,香饮子,果子凉水……倒是准备一应俱全。
“别客套了。”赵顼催促,“赶快逐个儿尝尝。”
谢瞻云这才拈起瓷勺去尝各式冷饮子,最头先的是入口即化的樱桃冰乳酪,是樱桃果香与牛乳醇厚的丝滑融合;其后是软而弹牙、清甜爽口的绿豆冷元子;第三道则是一盏荔枝膏调的饮子,里边还有紫苏的味道;最后一道则是一道在晶莹剔透的细腻碎冰上,精心点缀了如流岚般的杏酥糖,而后所成的一道乳糖真雪……
“这些是……”初次尝来便双眼一亮,随后随着他品尝的顺序,他愈发笃定了,“都是饮馔记里的手艺?”
赵顼点头承认,笑道:“这几道解暑的冷饮子都是你家小雨推荐的,说这些是她最喜欢的,都是她颜姐姐独门秘方,内侍便都买回来给朕尝了,朕甫一尝来,果觉道道用心、盏盏精巧,是州桥夜市里头也吃不出来的独特。”
赵顼不是虚言,谢瞻云知道颜胜雪素来喜欢所做的一切都推陈出新,不落窠臼。一切她独家制作的夏日冷饮子和冷点皆是有自己别出心裁的点子的,如今能得赵顼夸奖,倒也真是显出了她心手合一的上乘创意巧妙且美味。
只说那几盅里最平平无奇的绿豆冷元子,都是颜胜雪以小点“澄沙团子”的做法为基础,将澄沙团子黏了蜂蜜用冰簇凉,最后再在上头浇上冰镇好的、事先熬煮到软烂的绿豆汤,等互相浸润了味道再呈给食客。而颜胜雪做澄沙团子就会将豆沙里多放一味自制的桂花酱来提香,如今这桂花酱与豆沙融合的夹心泡在绿豆汤里给人嚼在口中,这股子芬芳的甜香就会让人祛除几分暑热带来的烦躁。
赵顼看着谢瞻云似有心口都在回味之意,立时调侃他笑道:“你如此熟悉那颜氏所做冷饮子的口味,平日定是没少吃。看来,你今日是知道朕遣人去饮馔记买了冷饮子,自己不好意思进去,才来此想讨朕的一碗来解暑。”
“官家净是打趣臣……臣自然不是冲着饮馔记的饮子来的。”谢瞻云这才回神,起身走到席前,正色作揖道:“不瞒官家,臣今日,是有要事前来。”
“那是何要事?”赵顼依旧笑着,“朕怎么听说,你这位谢二郎君去旧巷的饮馔记参加乞巧宴,那以前溺了水落下的傻病根又当众让你出了丑呢?最后这煮饮子的小娘子塞了把‘胡椒糖’,也没让谢二郎君恢复神智。”
谢瞻云有些尴尬,面露难色地将作揖的手往面前遮了遮,“……官家这是还在取笑臣。”
“谢瞻云,要是朕说,你装傻这件事,差不多得了。”赵顼蹙眉托起紫苏荔枝饮来喝,复替颜胜雪打抱不平道:“朕听到这消息的时候,都恨不得替颜氏掴你两个巴掌。”
“装傻?”谢瞻云心下一惊,“官家您……您知道?”
赵顼道:“朕知道有什么稀奇,难不成你还觉得你这装傻充愣的模样,比那些个伶人优人扮的更像?”
“……官家少顷后再笑话微臣吧。容臣先禀奏一事,是与月杨村之案相关的。”谢瞻云急忙转回正题,从怀中取出一本簿子呈上,“此为臣从何清明手中拿来的月杨村之案相关的名册,许多收受女子贿赂的官员,皆列在其上。官家若觉得此刻不便明察,暗中处置也未尝不可。”
“哎呀,哎呀!朕今日本只是想在此处偷个闲,却没想到啊,你非得把这些压抑的事给朕摆到面前来,朕这脑仁儿实在疼得很。”赵顼抱怨了一句,指腹抵在太阳穴上,故作慵懒逃避之态。
谢瞻云紧逼道:“臣本意不是要来触怒龙颜的,实在事出有因。”
随后赵顼仿佛被迫似的接过那名册,先是随意翻看了几页,虽只是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但其上有诸多他非常熟悉的朝官姓名,神色中的失望渐渐转为怒不可遏,然而最后还是只能付与一叹,如同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赵顼望着谢瞻云,叹息道:“你知道,如今王公辅佐朕变法在即,朕暂时不能大兴处置这些蛀虫。”
“臣知道,所以臣今日只是将月杨村之案的结果呈给官家,至于何时查办,全凭官家做主。”谢瞻云低眉道:“臣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只是这其中一页里,是有臣父亲的名字的,臣不敢欺瞒官家。”
赵顼心说,原是这件事……随后宽心地将名册在案上放好。
“老师之前已经来与朕说过了。”赵顼轻松一笑,随后道:“只是你今日前来,除了此事,还有其他的吗?”
“臣主要是来向官家谢恩。”谢瞻云正色躬身退后两步,随后对赵顼行了庄重的跪拜大礼,感恩地叩首:“臣不知道当初官家就已暗中帮助了父亲,臣有必要深谢官家能不计前嫌、宽宥父亲的恩典。”
“起来起来,说好了只是你我一起尝尝饮馔记的手艺,怎么你倒真是来此办正事的。”赵顼见他如此上纲上线,无奈地亲自起身将他扶起,而后摒退左右,轻声与他道:“老师当年是受人构陷,不得已而为之,朕并不怪他,且替他封了冯岩的口。这么多年,他一直不说旧事,也是知道朕变法革新心切,有意从江宁调回王安石,所以在朝中他作为唯一一个中立的高官,又是朕的老师,他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在此刻贸然认罪,此事一旦朕当真彻查下去,朝政上必定会大乱,下月辽人使者入京献宝,是否别有用心也不得而知啊。”
谢瞻云依旧怀揣赤忱臣子之心,恭谨顺诚道:“阿爹错就是错了,官家不怪是官家仁慈,但不等于阿爹没错。臣在此依旧要替父亲向官家告罪,亦要谢过官家宽仁之心。”
“你啊你,就别叫嚣着让朕治你老子的罪了。”赵顼摇头,拉过谢瞻云的双手,叹息道:“谢瞻云,你这个人啊,就是太过正义,正义的简直过分,简直执拗。”
谢瞻云这才站直身子,抿唇看着赵顼。
赵顼诚恳道:“你阿爹当初是错了,但也算将功折罪了。这么多年,在你阿爹的命令下,冷峭他们一直都在会稽一带,也暗中帮衬了不少被冯岩欺负的会稽百姓,替他们在其他住处买了府邸,给了银钱,那些百姓易地而居,大多过的还都不错。后来是老师听闻有辽人出现在东京,就将冷峭调了回来。所以,老师换了个人,派去会稽。”
赵顼这话一出,谢瞻云如逢当头棒喝一般,立时想起当初谢青松命他前往会稽之中的事来!
“换了个人……难道,是我?”谢瞻云顿悟,瞠目反问道:“您是说,阿爹派了我去?”
赵顼点头笑道:“是啊,老师当时命你去会稽拿曹益贪腐的证据,其实他是别有用意,要你去看会稽换了张知县调任后的民生如何,没想到啊,你小子竟捅出个月杨村的大案回来。”
谢瞻云这才明白父亲当时的用意,也正是父亲的悔过和弥补给了他和颜胜雪相识的姻缘,而这一切,都代表父亲远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竭尽所能为自己当初的怯懦与错误进行弥补悔过了……
赵顼见谢瞻云若有所思,猜到他也是刚刚才知道此事的。
赵顼随后道:“你惹得你阿爹在朕面前好生自责,不知派你去会稽那趟,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谢瞻云心中亦盛满感动,再次拱手,“大宋有赎刑之法,臣愿以终生俸禄充公,以赎阿爹之旧过。”
“你个八品小官,终生俸禄都交公了又能怎样,你那一丁点儿本就不多的俸禄,还是留着娶媳妇儿用吧。”赵顼俨然觉得他太过正直了,拍了他双掌一下,示意他少来,“老师来时与朕说,你小子,为了这么个事儿,连你之前一心要护的未婚妻都不顾了?”
“臣是怕连累她。”谢瞻云想起愧对颜胜雪,痛苦地蹙了蹙眉。
“她哪里怕你连累?这个小丫头跟你阿爹说的话,你阿爹都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朕了,你还不知道,你阿爹可中意她这个准儿媳了。老师身居高位,依旧不看低这商妇的身份,准你两情相悦的姻缘,多少王公贵族巴望不来这么开明的父亲,你倒好,这么好的条件,还非不抓紧时间把亲事办了。”赵顼真诚道,“谢瞻云,朕可警告你,你可不能替你未婚妻做决定,不然啊,朕可怕那全京城都说热情仗义却泼辣的颜小娘子,说朕的这位发小,是个负心汉。那无数百姓的唾沫都够淹死你,你可别来找朕哭诉。”
“臣这些时日也想明白了,臣的确不该替胜雪做决定。”谢瞻云用力点头,而后道明今日前来的第二项来意,朝赵顼再次行礼,复而眼中盛满欣意,“臣的确愧对未婚妻,是以臣想替未婚妻的毕生心愿求个官家的恩典。”
“哦?”赵顼挑眸,“你倒是会办事,自己办的错事不去亲自跟你未婚妻致歉,倒跑来朕这里借花献佛。”
“臣已经跟她道歉了,只是希望喜上加喜罢了。”谢瞻云垂首,“还望官家成全。”
赵顼再尝一口绿豆冷元子,揣测道:“你,是要朕赐婚?”
“不是。”谢瞻云却果断谢绝了,真诚道:“臣不想以请了圣旨为由,让她产生任何与臣成婚的压力。”
“那你,想要什么?”赵顼好奇。
谢瞻云却只是含笑,半晌才以少时与赵顼同窗时叙话的口吻,与赵顼窃窃私语一阵。
赵顼这才欣然笑道:“好,朕依你。”
“谢官家!”谢瞻云此刻才自然地露出欣喜的笑容,再次行了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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