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转过头时,被绑在柱子上头的男子,也已经打量好了这两个一前一后走进小厨房的妮子。
男子见颜胜雪扎着垂鬟分肖髻,藿香则扎着个双平髻,他就判断这两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年纪不大,长相姣好清丽,想来也是寨子里的土匪随意掳劫上来的丫头片子,便更有了底气想给个下马威了。
只听那男人轻蔑一讪:“想不到这偌大个青城寨男匪不行,就换了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匪来,二当家当真是黔驴技穷了才是。”
乳臭未干?
颜胜雪心道,我炒菜放的盐,可比你活了这二十余载吃的米面还多咧!
颜胜雪不屑地扫他一眼,只见那男人虽被饿的面黄肌瘦,但这骂人的精气神儿是分毫没减。
小匪涨红了脸,张口便骂:“你可别嚣张!若非咱二当家的慈悲,说了不许对你动粗,还能容你在这大放厥词……”
男子像是沾了酒的火苗儿,愈发恣肆起来:“可真是我大放厥词吗?你也不看看,这两个小娘子怕是连个潮虫都怕的主儿,对着我个大男人,能问出个什么来。”
然而颜胜雪却只对那男人轻声笑笑:“仁兄少说两句话,便能少口渴一分,妾身劳您移步小厨房也没什么旁的意思,更不想问您什么,妾身只是一介厨娘罢了。只是今个儿好不容易没下雨,难得捡来的柴薪干燥,所以寨里兄弟们一气儿多拾了些回来,这才导致柴房里头堆砌的杂物太满了,没得多余的位置放您这尊大佛。”
那男子一怔,颜胜雪又朝他欠了欠身:“委屈您在这儿吃几口烟熏火燎的气雾了。”
话音才落,颜胜雪就拉着藿香和方才放话的那小匪走了出去。
小匪不解道:“娘子,您不就是要拷问他吗?怎么还跟他说不问他什么,还这样客气!”
“若让他知道了是拷问,自然有心隐瞒,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反而不容易说实话。”颜胜雪眉眼从容,巧笑道,“倒不如就让他在边上乖乖地看我做饭,嗅着香味儿便好,开不开口也就不重要了。”
藿香亦道:“哎,婢子听说,他已经三日没进食了,想来娘子这招儿,或许可行。”
“不错,师傅说了,有些壳子里藏沙多的蚬子,但凡是泡了浓盐水,那沙子就会陆续吐的很干净了。”颜胜雪目光幽邃中透着狡黠,不疾不徐道:“人,也是一个道理,饿着肚子还闻着香味儿久了,自然像泡了浓盐水的蚬子,那肚子里的沙子,一股脑儿的都能给吐了。”
小匪一知半解地问:“那……小娘子究竟想做什么?”
“做菜。”颜胜雪眉眼一弯,“做菜讲究色香味,但并非是只讲菜的色香味,也指人的嗅觉、视觉和味觉。”
颜胜雪十分确定,等她的手艺撬动了那人的嘴,这脑子和心,自然也就跟着嘴走了。
可不就是能把肚子里那些沙子都一股脑儿的吐得一干二净。
藿香早知其意,想起那些寨子里仅有的蔬菜也没什么好做的,便问道:“那娘子,我们今天做什么?”
“小兄弟,你且告诉我,这厨房里头,就只剩瓠瓜和芋头了?”颜胜雪蹙眉道:“一丁点儿的肉末都没有?”
“没有,最近寨里收入差劲儿,所以……只有那些了。”小土匪仔细回想着,语调有些难为情。只是似乎被问到这里才回过神儿来,双眼一亮,惊喜道:“哎,娘子会做菜?!”
藿香立刻夸耀起自家主子来:“咱娘子可是渔声小馆里头掌柜的第一高徒,可是在东京开……”
话音未落,颜胜雪一记厉色眸光瞟过,藿香当即会意改口道:“可是在东京学过艺的。”
“竟是渔声小馆家大师傅的高徒!娘子,您要是会做菜,可别浪费在这囚徒身上!”小土匪没察觉出异样来,但这渔声小馆的掌勺师傅可是闻名遐迩,一时更是心躁起来:“倒是不如行行好,做的菜进咱兄弟的肚子……”
这是……没吃过什么好菜?
“这只是两样素的罢了,回头你们若要吃,我还可以做荤的给你们。”颜胜雪并不知道这小土匪究竟是为何激动,只敷衍道:“等一会儿问出了消息,哄好了二当家,你们难道还怕吃不上一顿好的荤腥儿吗?”
小土匪自顾自嘀咕道:“……这还真未必。”
然而颜胜雪没时间想这话意思,急不可耐的她就已经进入要制膳的状态了。
“既不能下山去买菜……”颜胜雪转身进厨房去围了围裙,深呼吸道:“来!藿香,开工!”
“得咧!”藿香应声后,主仆二人立刻打着配合,让几个小土匪去院子里打了几桶干净的井水来。
他们也算热情,很快提了水回来,又帮着藿香把一应炊具都扔进木桶里刷洗。
藿香也开始陆续擦干净灶台上的积油陈尘,再一一把自家主子要用的炊具摆放陈列好。
颜胜雪也不曾闲着,去菜箩筐里头拿了个芋头来清洗,又把洗过的芋头丢进滚水煮熟,捞出来放冷了些,剥去外皮将芋肉切半。
当、当、当!
几声刀响过了,一整个芋头都被颜胜雪切做了约三枚铜钱薄厚的片子,码在了盘里晾好。
颜胜雪回头抓了把香榧子和甜杏仁就按在石钵里头,握住臼杵用力地锤凿磨碾,那香榧子和甜杏仁就被研磨成了碎末混在了一起作为料底。
再去掀方才那钵子里的甜豆酱,颜胜雪才轻声叹道:“这甜豆酱虽然品相不怎么样,想来是蒸晒和晾簸的不够好,但胜在香气尚可,还可以用一用。”
颜胜雪舀了三勺甜豆酱放在碗中,锅里滚了一勺热油舀出来浇在上头,再把磨碎的料底倒在酱碗里,加些面粉和水搅一搅,那股子豆面混合的甜香味道就溢了出来。
“哇……”此刻几个外头看守的小匪就循着香味儿进来围观了。
颜胜雪立刻拿长箸夹了切好的芋头片就放进面糊儿里滚着去。
前面蘸一蘸,背面裹一裹,这不稀不稠、恰到好处的面酱糊儿就挂在了芋头片上。
再起锅时,热油的香飘了出来,颜胜雪将挂好面酱糊儿的芋头片逐一放进热锅里头煎。
过了片刻,那被油煎过两面金黄的芋片,就透着甜酱、杏仁、香榧的香味儿,在盘子里冒着腾腾热气。
打水的几个小匪立刻上前围观,惊叹道:“小娘子,这做的是什么啊?好香好香……”
那被绑缚在柱子上的男子也下意识瞪大了眼,却还装模作样地往喉咙里噎了噎咽壁的唾液,故作不屑道:“煎芋头罢了,故弄玄虚。”
“这叫酥黄独。”颜胜雪不理那男人,只看着他喉结一动,就知他也馋这酥黄独的香气,偏不理他,只同小匪们说笑道:“尝尝,这道菜在会稽不流行,但在东京,可是很多文人墨客说禅时的佐菜。”
几个小匪似乎是山里粗野惯了,倒也没什么规矩和文化,不懂什么说禅不说禅,但一听这酥黄独乃是人文墨客的佐菜,一时也争先恐后地想着尝一口来附庸风雅。
“和东京的读书人一样哎!”几个小匪各个拿着还没刷洗干净的竹箸就围上来,“我尝尝,我尝尝!”
彼时的颜胜雪还不知道,这“东京”二字对于青城寨的土匪们而言,是毕生都想要去一次的地方。
不过转眼间,那一盘子的酥黄独就只剩了一半,几个小匪吃的满嘴流油,赞不绝口:“好吃,真好吃!”
是了,这芋头片切得不薄不厚刚刚好,又是先煮过一次的,外头挂了面酱糊儿被煎至金黄,一咬上去脆而香,甜豆酱和热油烹饪的香气富有层次,偏香榧子和甜杏仁末子又解腻。
尤其是这香脆中的芋心儿,粉糯细腻,入口绵软,只咀嚼两下,这芋心泥就流沙似的熨帖在唇齿之间了。
第一轮是一人一片夹走去尝,这转眼间的第二轮,可就是争先恐后地抢着夹着往嘴里塞了。
又是转眼间,就只剩了个载着油香的空盘子落在灶台上。
做菜的人志得意满,做出的菜菜色鲜香,吃菜的人赞不绝口……这三项一出来,这被绑着的男子又三日未进滴米,一时间肚子又咕嘟嘟地叫了起来。
但他想着,毕竟是东京来的人,不能对这东京小菜心动。
颜胜雪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纳入眼底,偏也不说什么,只信手捋了捋鬓边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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