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后的东京总是潮热,只有夜风偶尔才送来些许凉爽。
颜胜雪便在后院搭了个矮案,又对置两只小木墩,拟作了一个简易对饮的复古如汉的避暑隅角。
颜胜雪自打夜里见了凌温柔和杨大婶后,掌握了蔡至与何清明的关系。因而更是心中有底,思索着从蔡至口中问出一切真相并替师傅复仇的法子。
此刻她正轻轻摇着团扇在树下纳凉,面前是一桶冰块簇着才备好的四份雪梨冰酪盅。
这是新鲜的整只雪梨肉做成的鲜果盅,可当消暑的冰镇甜羹来食用。那雪梨是削了冠盖后掏出果核儿的处理,再削了皮,光将干净脆爽的果肉做成了容器,在里头装了杏子肉和生淹水木瓜、红枸杞、水晶皂儿米,再在梨肉里淋上一层淡淡的冰奶酪浆和蜂糖粉,一齐隔水给蒸好了出锅,再迅速用冰桶簇着镇凉。
等上少许时辰,便有了这雪梨冰酪盅。
蒸梨肉作为盅体的外表,梨肉因蒸制后出了鲜甜清润的梨汤,再用冰镇了便没了那股热的甜腻。由于蒸制时的火候颜胜雪也极为注意,这才保证了这做容器的整颗梨的果肉的口感也分了脆与软兼具的层次。
梨肉整体晶莹剔透如皎月,最里头则甜糯沙软似豆蓉,外层的梨肉却又比内芯多了一丝马蹄的清甜微脆。偏偏还有冰奶酪浆浸在里头,与梨汁互相侵浸,使得梨的甜中还带了牛乳的香。
便用瓷勺轻轻挖一块梨肉,那满溢的冰酪浆就瀑布似的滚涌下来,再蘸着奶酪吃里头蒸软后冷却了的杏子肉、本就甜酿的生淹水木瓜、事先预煮软的水晶皂儿米,这又是一道清凉解暑的果子甜食,却比那满大街都卖的蜜煎樱桃更加爽口清凉。
颜胜雪这是不忘给饮馔记三个最为亲近的家人带上一份儿,才尝了味道不错,舌尖满是梨乳交融的丝滑醇厚,又有水木瓜和杏子肉的酸甜爽口,便唤了屋中的藿香、吴茱萸、杜彦隆三人出来一起吃。
三人其实早料到颜胜雪的心事,匆忙接了雪梨冰酪盅慢品细尝起来,只觉暑夏的黏腻潮热一呼而散了,身边又围着清凉的冰桶就坐,更是丝毫盛夏的烦闷都给冰块驱走了。
但颜胜雪眉心的忧愁还不曾散去。
藿香这时簇着颜胜雪问:“娘子,你要怎么做?”
“是,大姑娘可别自己憋着。”吴茱萸也边舀着杏子肉吃边说。
“我们都帮你!”杜彦隆抢先接话,指着小厨房的磨刀石,笑嘻嘻道:“刀我都磨好了!”
颜胜雪倒是意外,他们竟也将她的事这样放在心上,看着杜彦隆那夸夸其谈的模样,颜胜雪忍俊不禁。
索性她便笑着反问打趣杜彦隆:“豁出性命也不怵?”
“不怵。”杜彦隆话答得爽快,却也很是真诚,“你带我来东京这些时日,我好像来到了第二个青城寨,是你们给了我第二个家。”话音未落,眼角的余光却瞟向略显羞赧的藿香。
“其实,是有一件事,需要个男子帮我。”颜胜雪抿唇,犹豫地看着杜彦隆,却想起了谢瞭远那日来说的话,一时怅然若失道:“瞻云他……只怕帮不了我了。”
杜彦隆笑道:“我帮你也一样,咱们是娘家人,不能凡事靠那姓谢的。”
“噗……”颜胜雪再不与他见外了,“那我就与你只说了,我需要一个人假扮我师傅,吸引蔡至出现下手,可能……会有危险,你粗枝大叶的不成,得十分谨慎小心。”
原来这就是颜胜雪提前想好的计划,她坚信蔡至既下了黑手毒害余又生,那若发现余又生不仅没死还来了东京,必定慌乱之余先发制人要再伺机动手。那么这个时候把握住机会,自然一举抓下蔡至草菅人命的证据。
毕竟,蔡至在宾安酒楼用余又生的私房手艺招揽生意,被颜胜雪察觉出来不妥,那颜胜雪作为余又生的徒弟,自然也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样用菜肴的味道诱骗蔡至再次动手。
届时颜胜雪做菜掌勺,模仿余又生的手艺,再由杜彦隆假扮余又生吸引蔡至,便是她的计划。
也是她找凌温柔请刘脉帮忙照着余又生画像来画一张人皮面具用以易容的原因。
只是,她并不想杜彦隆直接深陷险境,还是要与他事先说好此事务必要小心谨慎。
“我将青城寨治理安排得很好,在你这当跑堂和伙计也没差过一分账,不算粗枝大叶的人吧?而且我有功夫,那山大王嘛,倒是得听雨救一救我……”杜彦隆对颜胜雪的计划会意,却并没将她的担心而当回事,挠头笑着保证道:“但是!但是寻常小毛贼绝对伤不了我,你相信我,我能做好。”
颜胜雪见杜彦隆下定决心帮她复仇,她心中感到温暖,却也感到担心,毕竟杜彦隆不了解余又生。
她没想到还是杜彦隆给她吃了一记定心丸,只听杜彦隆说道:“而且说来,假扮一个人……嘿!你怕是不知道,假扮任何人,我都可以模仿得惟妙惟肖,只要你告诉我他平日行走坐卧的特点就成。”
杜彦隆这份能耐,颜胜雪倒是从未耳闻过,一时惊喜地瞠目望着他。
藿香此刻附和道:“娘子当真不得小瞧阿隆,你且看看他。”
杜彦隆会意起身,从小厨房拿了一只酒坛出来,当真模仿起崔新嵇平常来送酒的模样了,腰身脊背佝偻中还很是硬朗,步调走得缓慢中透着稳重,他轻松如把玩似的提着那个酒坛,用两指拈着顶部,慢慢从大堂走到了后院。
一边走一边还模仿起崔新嵇寻常说话的语调,那一股子沙哑中又带着中气十足的口吻,他这样学来:“胜雪丫头,崔伯伯今儿酒就给你放在后院里头了,你尝着味道若不差,便赶快让阿隆去我那儿搬!”
这身段、语调、步态,还当真与那崔伯伯平日来送酒的模样大差不差。
这就逗得三人哈哈大笑起来,继续吃的雪梨冰酪盅都更有滋有味多了。
杜彦隆的模仿,虽也不算是到了与正主别无二致的地步,但颜胜雪想着,蔡至至少也一年半载不曾见过余又生了,加上又会害人心虚,想必也不曾记得余又生具体的模样,再配上刘脉画好的人皮面具,想必也能以假乱真。
“怎么样?”杜彦隆见几人大笑起来,得意地凑到颜胜雪身边邀功,“是不是模仿得惟妙惟肖?”
“不错,还会用这个成语了。”颜胜雪欣慰地点点头,看着眼前的杜彦隆,似乎也再不是当初那个闹着要娶她当压寨夫人、连“修边幅”三个字都不理解含义的莽汉了。她笑道:“我还没想到,你当真这么厉害。”
“你是小瞧我了,我可是除了二弟妹以外,全青城寨唯一一个还算认字儿的。而且我寻常就喜欢去说书舍、茶楼、傀儡摊看戏听戏,这模仿一类的动作,还是难不住我的。”杜彦隆还不忘自夸之余看着身旁红了脸的藿香,“不过,‘惟妙惟肖’这词,是藿香教得好。”
颜胜雪见状,和吴茱萸两人都坏笑着起哄。
这杜彦隆俨然是跟藿香看对眼儿了,最近是愈发的腻腻歪歪了。
藿香虽有三分赧色,但也想着正事,她看着杜彦隆从前被官府射伤的那一只眼,担忧地蹙了蹙眉:“只是阿隆,他的眼睛……”
杜彦隆这下自卑地摸了摸许多年都一直要包住的那一只受伤的眼:“是呀,我这眼睛,会不会误事?”
“师傅中的毒,我私下问过瞻云请的那位圣手,说这毒是先入了眼,而后才发病的。”颜胜雪解释道:“师傅弥留之际,也的确眼睛伤的很重,我想着不如让阿隆假称是中毒极深伤了眼睛,冒充我师傅,只说侥幸活了命,但眼睛坏了一只,让蔡至以为我师傅根本没死,他一定会再起杀心的,我要抓他个现形,好生问上一问,凭什么要杀我师傅。”
“这……能成吗?”藿香疑惑地望着杜彦隆,“阿隆这样一介彪形大汉,跟余师傅还是有差距的。”
“哎,咱话不能这么说,师傅比起阿隆,体态倒是差不多的,只是师傅上了年纪佝偻了些,清瘦了些,人到中年尚且发福,何况蔡至一年半载都没见过我师傅了,他做贼心虚,想必不敢疑心样貌,而只认菜的味道的。”颜胜雪道,“这菜嘛,我来做,我有自信与师傅做的味道大差不差。”
吴茱萸托腮道:“那蔡至会不会不相信这菜是余师傅做的?”
“师傅的菜名扬一方,是会稽鱼羹第一的招牌,自有他自己独特的手艺,寻常人炮制不出师傅制膳的口味。何况我猜,师傅既不曾与我提及他,也未必就与他提过我。”颜胜雪眯缝着杏目,拈着瓷勺柄猜测着,“大概这蔡至至今也不知师傅还有另一个女徒弟颜氏,早在几年前就在东京开了脚店,而今,倒是冤家路窄。”
尾字出口,颜胜雪冷笑了一声,略忖了忖,又惆怅起来。
“师傅说,他害过人,还要我不要去找陆炊烟的麻烦,眼下既知陆炊烟便是蔡至,那我一定要问个分明。害死了师傅,又要纵这私盐贩子来害我,竟不知我们师徒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颜胜雪隐隐心中惴惴,不安地叹息道:“不过,师傅说他作孽过多,我觉得师傅所说的,或许与这蔡至有关。”
“那咱们什么时间动手?”杜彦隆已摩拳擦掌,似乎准备好了帮颜胜雪弄清这一切。
“我们先吸引蔡至以为我师傅没死,还活在世上,并且来了东京一带。”颜胜雪含笑道:“随后,我们选在何清明从大相国寺离开那天,抓蔡至一个正着儿。”
吴茱萸道:“为何要选何少卿从大相国寺离开时动手?”
“蔡至是何清明的堂弟,两人彼此相依为命,感情甚笃。”颜胜雪意味深长地挑唇,顿了顿,说道:“或许,弄清楚师傅真正的死因,问出蔡至究竟与师傅有何深仇大恨以外,我们还能有些意外的收获。”
“娘子是想用蔡至威胁何清明?”藿香会意后问。
“威胁谈不上。”颜胜雪愈发胸有成竹,“但总要让他吐些东西出来的。”
整个计划颜胜雪都逐一部署下去,但偏偏没提谢瞻云一个字。
藿香倒不知颜胜雪与他生了什么嫌隙,确认道:“这事儿真不告诉谢郎君?”
“不告诉他。”颜胜雪不加思索便道:“叫听雨来帮帮忙,倒是可行。”
吴茱萸道:“听雨定对那蔡至喊打喊杀的,会不会误了我们计划?”
“不会。”颜胜雪很相信谢听雨的为人,“听雨知道什么时候该偃旗息鼓。”
藿香亦担忧:“听雨毕竟是谢家娘子,身份尊贵,这样危险的举动,只怕……”
“藿香,你这就是多虑了,听雨的功夫,这满东京也未必有几个人伤得了她。”杜彦隆笑着解释。
“听雨能带着我们进入大相国寺。听雨的身份,才可以帮我们周全计划。”颜胜雪目光愈发犀利,计划愈发周密清晰,却也心中油然而生更多的愧疚和担忧来,“不过,我总觉得似乎利用了听雨好多次……但是,我不会让听雨跟阿隆深陷险境的,我都有分寸。我说了,我自己报仇,不会让你们任何人受到伤害。”
“不怕。”杜彦隆郑重地打断颜胜雪,“胜雪,你这些话说的太见外了,听雨听到都会伤心的。”
颜胜雪抬眸,望着杜彦隆,目光都柔和了许多。
杜彦隆却炯炯注视着她,说了句郑重认真的话:“有时候,其实你可以没那么有分寸一些。”
藿香对杜彦隆说的这句话很是意外,但也惊喜而赞赏地向杜彦隆竖了竖大拇指。
随后,藿香挽过颜胜雪的素手,吴茱萸也搭在两人手上,笑着附和道:“对,家人面前,不用有什么分寸。”
藿香颔首,继续说:“听雨锦衣玉食,却从未嫌弃过咱们旧巷破败,她早就是咱们自己人了,只是用她的身份带咱们进入大相国寺吸引蔡至罢了,她不会觉得危险,更不会推却。”
“说的对呀。”谢听雨正露着甜甜的笑容推门走进后院来,“颜姐姐不必与我讲分寸。金钱和身份都是身外之物,你随便利用。”
颜胜雪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身影,意外之余又惊喜难掩:“你怎么回来了?!”
她原以为谢听雨早就走了,没想到中途还折返回来,送了四五个硕大的冰桶,她正派小厮一起帮着搬到饮馔记来,忙的额角都渗出了汗滴,也没什么金枝玉叶的架子,只亲自帮着搬冰桶。
杜彦隆见状赶忙上前去帮忙,谢听雨嗅到他满嘴的乳酪香,调侃着擦了擦鬓边汗液笑道:“你们偷着吃雪梨冰酪,却不叫我,我当然回来了!”
这当然只是个借口,真正的原因,还不是谢听雨晌午时听颜胜雪随口抱怨了句旧巷子里没人愿运冰桶前来,没想到入了夜后,谢听雨竟折返着回来送冰桶!
颜胜雪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笑着回应了谢听雨这贪嘴却温暖的所谓抱怨:“怎会没有你的份儿,不过是我知道你不爱吃梨罢了,明日给你做樱桃冰乳酪好不好?”
谢听雨笑道:“颜姐姐记得我的口味偏好,倒不知你也这么不给面子,把我这折返回来跑一趟的借口给当面戳穿了,那我也不跟你客气了,樱桃冰乳酪要做,绿豆冷元子也得吃,若是还能来坛雪泡梅花酒,那滋味,啧啧啧……妙不可言喽!”
“雪泡梅花酒只怕还得是崔伯伯酿的好喝,我替你去讨便是了。”颜胜雪无奈地摇摇头,宠溺道:“樱桃冰乳酪,绿豆冷元子,我都做给你,再加个紫苏荔枝膏给你调饮子,总是疼你了吧?”
“自然!”谢听雨笑语盈盈地将冰桶推将进院子里,又派人往几人卧房都送去,一切都忙碌好了才道:“这下有了冰桶,你们总能睡个好觉了。但旧巷偏远,冰块运过来时,也要化了一半了。等回头我再去冰行帮你们问问,是否有人肯运来旧巷。”
“往年的暑热只能自己熬,从地窖取冰,但数量很少。因为集市上是不肯卖给我们的,运来我们这时冰块的损耗太大,卖冰的行家都觉得不尚算。”颜胜雪感慨着,替谢听雨擦了擦额角的汗,也真诚地握住谢听雨的素手道谢:“谢谢听雨,今年还是第一次,我能用到这么奢侈的冰。”
“嗨,这冰桶在东京各处都不是稀罕东西,只是你们这旧巷,的确是偏远。”谢听雨抿唇感慨着,“倒不知颜姐姐从前日子过的这样苦,我在府里盛夏时没有冰块,都是难以入睡的。”
“若有个卖冰的肯日日来送,即便银子贵些倒也无妨了……”颜胜雪愈发无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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