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送了谢听雨上马车,谢瞻云也将杜彦隆送回房中去了,他负手对着墙垣半晌不语。
颜胜雪从他背后走过去靠在他的肩上:“瞻云,你方才在席间,是不是有心事?”
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今夜就是来向她辞行的。
谢瞻云果然承认,神色凝重道:“胜雪,我是来和你辞行的。”
颜胜雪听到他亲口说出来的一刹那,还是担忧地抿了抿唇:“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还要去吗?”
这话意思实际是说,此案闹得满朝风雨,惹得赵顼雷霆震怒,彻查之下却还是迟迟没有推进案情的真相,必定是案子背后阻力不小,此刻他若再去月杨村查证,一定危险重重,如入龙潭虎穴,她……很是担忧。
谢瞻云拉着颜胜雪的素手坐在榻边,轻轻用大掌揽着她纤瘦却有力的肩畔,对她说道:“我担心此事牵涉甚广,怕有的官员收受贿赂,只在明面上领着官家旨意装模作样的彻查。所以我自回东京以来,就一直和会稽的张知县互通消息,没有过在明面上,如今一定要去会稽,实在是因为,或许有了实锤的证据,我要亲自接回来。”
“你知道的,很难的,很危险的。”颜胜雪闻言喉中哽咽,只觉周身压抑,且说这话时并不轻松。
“我知道,但我一定得去。”谢瞻云意志坚定,转而朝她问道:“你还记得风云赌坊的新掌柜宁娘子吗?”
当初谢听雨在会稽赢下风云赌坊以后,将其变卖抵押换了银子给流民建立米仓,赌坊的买主实际上就是这位宁娘子。宁娘子是二夫人母家张氏的表亲,自小与二夫人关系甚为要好,一听风云赌坊从牛一犇手中被夺了回来重新变卖,这位宁娘子就二话不说就赶回越州接盘下来。
颜胜雪想起来了宁娘子的来历,便点头问:“此事可与她有什么干系?”
谢瞻云遂将前因后果与她讲了个明白:“昨日我收到张知县的书信,这宁娘子报了案。是说赌坊中有个男子一出手就是百两黄金当赌注,极为阔绰豪横。可事后宁娘子发觉竟是假金,就追去讨债,但却看到这男子倒地不起、口吐白沫,似乎中毒了,幸而得救及时没有危及性命。宁娘子报案以后,赌坊中一个奉茶女使是月杨村过来的流民,说见这男子很是眼熟。张知县觉得或许与那案子相关,就将这男子带到了县衙之中。细问之下,果然查出这男子就是何清明的爪牙,当初在月杨村上占村为匪,拐卖未婚女子,而中毒一事,想必也是何清明要杀人灭口。”
“所以,你想亲自去一探究竟?”颜胜雪抬眸,“将人证带回来?”
“是。”谢瞻云颔首,将颜胜雪又往怀中揽了揽,“但是你不必担心,这几日翟玉会冒充我,在谢府闭门不出,没有人会知道我去越州了的。”
颜胜雪惴惴道:“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曹益突然莫名其妙的就死了,也是死在僻静的郊外,荒无人烟的地方。”
“曹益的死,被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遮掩过去。”谢瞻云墨眸轻眯,其中充满了对这件事的不齿,“查案的官员说是因为曹益作恶多端,招致了那些他雇佣的杀手的报复——因为杀手不图财,只图他的命。找到他尸首的时候,手上的银票都被血浸湿了。这么草率的结论,竟是官员查出来的,你可能信服吗?”
“你是觉得他的死,一定也跟月杨村和青城寨有关,对吗?”颜胜雪不安道,“可月杨村和青城寨的幕后之人,是同一个人吗?”
“我不知道。”谢瞻云蹙眉,笃定道:“但我知道,绝不只有一个人有这通天的本领。”
颜胜雪缄默许久,讷讷怔怔地望着他坚决的神情,最后还是明知故问:“你真的一定要去吗?”
“一定要去。”谢瞻云俨然目空一切,只是在面对颜胜雪时,他还是不忍对她有分毫的隐瞒,他来时就决定这次要将藏在心里多年的、从不与人道的那件事告诉她,“胜雪,我与你再无隐瞒了,你看,这份授职文书。”
话音未落,他从怀中取出当年英宗秘密授职给他做御史中丞的亲笔文书,徐徐展开在颜胜雪的面前,还将这文书的来历和他与长兄多年微妙的关系悉数说给了颜胜雪听。
他语调轻缓却深沉,可见是压抑多年的内心,终有了可诉心迹之人。
颜胜雪听得格外认真,她想了解她所爱之人的全部,也在她看到这纸盖了玉玺印鉴的秘密授职文书时起,在谢瞻云讲起他曾被英宗格外赏识厚待之事起,她心间豁然开朗,脑中恍然大悟,她明白了谢瞻云内心的坚持。
这不仅仅是他追溯真相的执着,还有肩负着先英宗多年前就授予的责任和不可不铭记永生的知遇之恩。
然而她心也揪痛,为谢瞻云而心疼,却又为他而无奈……谢瞻云踌躇满志、一腔热血、忠心报国,可碍于长兄因救他而落下病根的缘故,他只能永远屈居嫡长兄之下,拒绝进入御史台为官,做长兄的手足与影子。
可偏偏这兄弟俩的关系从无阋墙嫌隙,各自都懂得彼此的委屈与为难。
她突然觉得她心爱之人比她所思所想的还要伟大,还要委屈,也还要偏执。
她觉得这份偏执对她更有吸引力了,而她则在知道他过从经历以后,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支持他的选择。
“瞻云,一路小心,更要一路平安。”颜胜雪眼中含泪,却只是被泪雾氤氲了杏眸而未有落下,她深情而关切地望着他,弯唇轻笑着说:“我给你做饭,等你回来吃。”
谢瞻云见她此态,于心不忍地抿着薄唇,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眼角,却不敢用一丁点的力气,生怕挤了她的泪珠下来,只是轻柔地再蔓延到她的发梢上,再从她耳廓滑下,轻轻托住她的后脑:“下月十五以前,我一定回来。”
颜胜雪眼眶极酸,连带着鼻腔里都像嗅了浓郁的醋似的酸楚难忍。
她垂头匆匆抹了一把眼角,方含笑道:“左不过你明日一早才走呢,你等我下,等我下。”
话音未落,她匆匆转身朝门外跑去,先在后院喊了吴茱萸和藿香,附耳对她们安排了几句,三人就手脚麻利地一起跑进了小厨房。
谢瞻云追到小厨房的时候,看着这主仆三人嘴里同时喊着一句“开工!”后,就都开始忙碌起来。
藿香在厨房的桌案上铺开一大张包裹细软的麻布:“娘子,铺好了。”
谢瞻云见状不解,急忙问:“胜雪,你要做什么?”
颜胜雪此刻已经挂上了围裙:“来不及了,我先不与你说了。”
颜胜雪掀开一只竹制的盛器,里面放着许多炒好的锅巴,又取出一只竹筒,将坛子里密封的炒米倒在其中。随后麻利地将炒锅巴装在一只厚实的布包里,又将装满炒米的竹筒和装着锅巴的布包裹在一起,放在铺好的麻布正中间。
谢瞻云这才看出来,颜胜雪是替他准备路上带着的干粮,要把它们都用麻布给打包好。他心中感动,哽咽却不动声色地凝视着颜胜雪忙碌。他想着,颜胜雪亲自给他带上干粮,总也能放心了些吧。
只是越是心中温暖,眼眶也不自觉地湿润泛红了。
颜胜雪顾不上看他,抓着一把没打包的锅巴放在石臼里,用杵子将炒锅巴捣碎,再抓些绿茶扔在里头继续用力捣着,直至锅巴碎和绿茶末的香气互相侵浸,才又抓了花生、芝麻放在其中,更用力地给食材碾成细细的粉末。
藿香则帮着她研磨红豆和绿豆,吴茱萸则将磨好的葛粉和姜蓉拿来,三人一起配合着行动,没多一会儿这几样食材就已经都彻底捣好了,颜胜雪才在里头放少量细盐巴给所有食材粉末抓匀。
吴茱萸按颜胜雪的吩咐将这些舂捣好的食材分成十份包好,贴着锅巴和炒米放在麻布里。
颜胜雪忙完这第二份干粮又开始去拿蜂蜜,将蜂蜜掺到晚上揉好的面团里,一边搓着一边吩咐:“藿香,你也赶快把我之前贮藏在罐子里的五味药材都磨碎。”
藿香应声而去,拿出罐子逐个与颜胜雪核对药材的名字:“紫苏、肉桂、陈皮、甘草、干姜……可是这五味吗?还有其他的吗?”
“没了。”颜胜雪一边将蜂蜜在面团里揉匀,一边仔细留神听藿香的话给她回应,“动作要快。”
藿香点头,也迅速将药材捣碎。
颜胜雪将揉好的面团分成小剂子,用素指灵活地将搓好的剂子团揉滚成条状,再用手指给首尾相连掐捏在一处粘合起来,也就成了待烤的环饼,再把这些环饼逐个放进做胡饼的炉子去烤。
环饼入炉的时候,颜胜雪将藿香磨好了的药材加水煮沸,再加蜂蜜进去慢火熬煮着,才慢慢回去检视环饼烤制的火候,又去核对已经打包好了的干粮可有纰漏。
一切核对无误以后,又掐着时辰看锅里煮着药材和蜂蜜的程度,只觉着文火实在有些太慢,不得已之下只能大火快熬,这才加快速度熬成了粘稠的膏体,颜胜雪赶忙拿出小瓷瓶,给熬好的紫苏蜜膏装在里头晾着。
等环饼烤好了,颜胜雪又急忙将环饼包好,又在环饼纸包的一旁装好一小包黄冰糖的碎屑。
好一通忙活完,颜胜雪已经累的满头大汗,谢瞻云心疼地给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在一旁给她点了盏茶饮,才徐徐说:“累坏了吧,快歇歇。”
颜胜雪顾不上喝茶,只急忙指着打包好的干粮包袱说道:“你若是一路吃喝不便,或是不敢投店吃那些信不过的东西,便吃我做的。虽然是简单了些,但绝对绝对干净卫生,绝对绝对没毒,吃了一定不会叫你闹肚子。”
谢瞻云听着她这些话,心中暖意渐生。颜胜雪随后摊开包袱,给他逐个介绍:
“这炒米和炒锅巴本就是提前给你备下的,怕你忙公务查案顾不得用膳。我本想等无双楼的事了了以后就去找你给送去,没想到这计划没有变化快,你倒先一步来了,此刻倒正是派上用场。”
“这分成十包的干粮则是我改良后七宝擂茶,我用炒锅巴碎替代了糯米,你可将它作代膳食用,我都给你把食材擂好了,还给你滤茶用的棉布。路上你干粮不够的话,实在饿了就拿滚水滤了这七宝擂茶吃,一碗下肚可是很顶饿的!”
“你放心吃,这七宝擂茶是绿茶做的底子,除了常规的芝麻花生绿豆糯米葛粉红豆生姜食盐,我还怕你觉得不够香,加了碾碎的杏仁和胡桃,还有……”
“还有夫人对我的关怀和在意。”谢瞻云终于按捺不住截断她的话,等握住七宝擂茶纸包的刹那,他就只得靠仰头来压抑将将落下的感动的泪了。半晌,他才沉声道:“我都知道的。”
颜胜雪却急了:“不,你一定要听我说的。”
谢瞻云只得不再打断她,只听她絮絮:
“这环饼要烤脆了好吃,你最好自己生了火再烤一下,这小布包里我给你放了磨细的冰糖屑,你烤的时候就把糖屑撒在环饼表面,等生火再烤的时候,环饼上头就有一层焦糖,脆脆的,甜甜的,可好吃了。”
“还有这锅巴,越州天气濡湿,你若不吃时就在纸里包好,可千万不要受潮了,一旦受潮了就会变软,那可就不是香脆爽口的了,而且吃了也会容易闹肚子。”
“还有说要给你带回府去的麦门冬饮子……”正说着,颜胜雪就把麦门冬饮子要用的食材也给包了一份塞在细软里头:“你这一路上要是没空煮了,就勉为其难拿沸水过一下焖泡一会儿就成……”
再看晾在一旁的紫苏蜜膏:“还有还有,这紫苏蜜膏才熬好,还得冷却一会儿,晾着呢,你跟我再说说话……临走时,你再拿。”
“胜雪。”谢瞻云突然郑重地叫住颜胜雪,“等不及了,我还得回府跟阿爹辞行。”
“嗯,晾好了。”颜胜雪尴尬地改口胡诌,“我是说,要不要再熬一点,给你阿爹带回去。”
这副没话找话说的模样,让谢瞻云心疼时又不舍起来……他不忍打断她的话了。
颜胜雪怔了怔,而后道:“我去叫听雨跟你一同回去。”
“别去了,她说她在这儿跟你住。”谢瞻云拉住颜胜雪,“她跟我回府,定是又要闹着留我,还是留她在你这儿好,你能安抚住她,就当帮我忙了,好不好?”
“……好。”颜胜雪只能讷讷地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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