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不久正式开宴,坞柳正核对宾客名单与表演顺序,忽有女使从后院匆匆跑来禀报:“掌柜娘子,紫葳娘子突发胃疾,痛的不能起身,这第三项剑器舞只怕是舞不了了……”
众人踌躇之时,谢听雨直接说道:“那有何妨,我来!”
颜胜雪对她莞尔一笑,心说这小丫头是最近剑器舞练得好了,迫不及待在人前显摆显摆了。
凌温柔却犹豫起来:“可听雨,你是官家钦封的锦鲤娘子,怎可叫你纡尊亲自在民间献艺呢?”
“那又何妨,几朝官家也都喜欢与民同乐呀。”谢听雨不以为然,只笑道:“我这只是个徽号,又不是什么实职,没那么多说道。”
赵宗朴闻言,拊掌大笑:“好一个与民同乐,那本王今日便为锦鲤娘子抚琴奏乐,还望谢娘子能够自由自在地潇洒一舞!”
谢听雨眉眼弯弯,对赵宗朴甜甜笑着:“得嘞!”
谢听雨与寻常闺阁女儿不同,她尤其喜欢在百姓之间凑各项活动赛事的热闹,从前没受封锦鲤娘子以前,认识她的人并不很多,但圣诏一下,这谢听雨的名号就响彻东京城了,在座的宾客们也有好些都是认识她的。
宾客们一听谢听雨要在此和濮阳郡王琴剑相和而舞,都知道这可是寻常人家看不到的好节目,只管趁着热闹的与民同乐的气氛各自嚷着叫好了,谢听雨则手握才从赵宗朴手中讨要来的凌霄剑转着皓腕比划,笑语盈盈。
赵宗朴此刻走到颜胜雪身前,意味深长地打量她一眼,而后道:“久闻颜娘子出身当年燕归来街的唐府之中,除了一手好厨艺以外,还博闻强识、诗书皆通,今日本王有幸为锦鲤娘子抚琴合乐,这个中意境如何,还望颜娘子品评一二,免得这小锦鲤总是说本王的夸赞是糊弄她的。”
“郡王谬赞,‘品评’二字妾身可不敢当。”颜胜雪此刻还没品出这话弦外之音,只欠身笑道:“妾身能有幸欣赏郡王琴技,已不胜欣喜,自当全神贯注好生欣赏郡王与锦鲤娘子的琴与舞。”
赵宗朴对着颜胜雪只唇畔轻扬,再不言他,转身吩咐人去抱古琴前来。
颜胜雪似乎很恐惧他的笑容,每每看到他弯唇的模样,总是后背不自觉地泛起凉意。
彼时谢听雨正在后院里与赵宗朴小坐,静待着前两首姑娘们的轻歌曼舞告终,东溪才徐徐抱着赵宗朴的古琴放到案上,谢听雨则持凌霄剑走到歌台舞榭之上,场下就已有宾客掌声雷动地表示欢迎了。
颜胜雪也列坐在宾客席间,与凌温柔和刘脉并排而坐,满怀期待地等着两人表演。
谢听雨俏皮地给了赵宗朴一个眼神,赵宗朴会意后手抚古琴,捻拨了琴弦慢慢起了奏乐,起初只如泉水叮咚的七声慢拨,有力的指腹又将琴弦压得很紧,清脆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幽咽,好像藏了些未叙说的心事。
谢听雨顺着这般琴音徐徐提剑,由膝及肩地慢慢划动,忽而东向刺出,方听赵宗朴转了琴声律动。一时竟不知是剑随琴动,还是琴因剑转,只觉两人开场之时便有不可言说的默契了。
然而真等谢听雨踏歌举剑之时,赵宗朴又不只是单纯的抚琴,而是配着拨弄出声的琴音,徐缓而陶醉地吟唱出晏几道的《鹧鸪天》一阕词来: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他吟唱中拨弄琴弦徐缓如淙溪过水、涓涓细流,她舞剑的动作则不因他突然的吟诵而停滞,反倒是顺着他的嗓音和琴音而伸展出藕臂作挂与截的剑势,真如这阙词前两句的意境似的柔和温馨、如奉玉盏。
两句词吟唱作罢,赵宗朴忽地长扣重弦,使得琴声绵长而厚重,谢听雨则握稳凌霄剑作了崩与洗的剑势,尽管双腿迈动幅度极大,可弓步与招式却是稳扎稳打地立住了,不飘、不晃,却还有流风回雪的灵柔之美。
再吟唱第三、四句词:“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此刻琴音与吟唱的调子则因词句的意境与表达而骤然惊变。
琴音乍然如林间长啸的疾风行过,相对应的剑势则陡然刺出、蓦地又迅速收回,干脆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而后琴音又转为跌宕起伏,忽而如巍峨高山,忽而又似激荡流水,剑势又变为回搅如风、横截若雷的气势,霍然长向皎月高空,更生出气贯长虹的磊落与壮阔。
宾客见之闻之,皆感慨万千,只觉这琴、词、剑的配合真如词句意境中所描绘的那般彻夜载歌载舞的淋漓酣畅,且其中仿佛有千变万化的气象,融于抚琴者与舞剑人的心神之中。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等到下半阕词出口之时,赵宗朴的双眼目光都有些扑朔迷离。之前如雷霆霹雳的律动渐渐放缓,慢拨的七弦带出悠扬中透着惆怅之感,婉转连绵的琴音不再是徐徐的叙说,更像是不绝如缕的泣诉和呜咽。
谢听雨的剑也因着琴音伤感起来,藕臂由下及上、由左及右地抬起,如以剑撩动海浪的动作有力却缓慢,刺出时,皓腕似乎有意控制住凌霄剑的剑锋,使得刺出长剑时的动作并不慑人,再没有了犀利的劈、刺、砍的跋扈剑势,而是陡然踏着弦动而翻腕将剑尖收回倒转,如同对回忆的挽留,最后再慢慢将整把凌霄剑负于背后。
偏负剑之时,她还弓步慢蹲,整个轻盈如燕的身姿有凤翥鸾翔的舞态,好似瑶池神女正欲逐月而去,堪堪立定伫在原地,等琴音抚完。
赵宗朴看着谢听雨静立时恬美,挽剑时柔韧的体态与气质,一时竟不由自主地更沉湎于下阕词中关于重逢后欣喜中还含有分离忧虑的情绪。
直到琴音收尾之时,尚且不可自拔。
谢听雨最后将藕臂稍悬,藕臂与舞榭边缘成掎角之势将长剑锁在其中,一双炯炯有神的清澈水眸正有些因音律而同喜同忧的复杂心绪而渐生的些许不安。
直到琴声终绝,剑舞才歇,众人仍有余韵绕梁之感,宾客们意兴盎然地起身拊掌叫好。
赵宗朴收了琴后方才回神意识到谢听雨的剑器舞技已臻化境,竟与他方才吟唱的一阕词的意境融合的恰到好处,他以为谢听雨察觉到其中的意味,还欣然笑道:“怎么舞得这样默契?可是明白了个中意境?”
“不,我舞剑时只凭心而舞,不想其他的。”谢听雨下场时又露出了明媚粲然、天真无邪的笑脸,仿佛方才并未沉浸在情绪之中的淡然自若,可偏偏方才对凌霄剑的操控的确和琴音、吟唱相和,是毫不违和地融入了其中,自己好似也不知缘由地迷惘起来感叹着:“我也没想到会配合的这么好。”
赵宗朴神情失落的格外明显,这倒是被颜胜雪看了个一清二楚。
凌温柔懂琴与歌,却不通文墨,没听出赵宗朴吟唱这阙词的别有用心;
可颜胜雪不同,除了一手精湛的制膳技术,她自小可是在唐府随母亲读过许多书的,对这一阕晏几道所写的《鹧鸪天》的意境了然于心。
她方才在听赵宗朴吟唱此阕词时就已觉得奇怪,忽地又在欣赏完这精妙的表演时,才忆起赵宗朴先前说的那句话,明白赵宗朴提到要她仔细观赏这两人配合表演的原因。
他分明是想要颜胜雪把这个中意境讲给谢听雨听啊!
颜胜雪这下心中不安起来,看着不谙世事的谢听雨还与赵宗朴有说有笑,赵宗朴却已经看出颜胜雪察觉到了他的真正用意,两人对上眼神的瞬间,颜胜雪下意识地转头往一旁避了避赵宗朴的目光。
……这可如何是好?
颜胜雪心里开始忐忑不安。
只是她又想,谢听雨方才舞剑的剑势和舞步,分明是踏歌奉词而行。她虽说是自己随心而舞,结果却反倒与琴曲、唱词相应,莫非是谢听雨也知道这阕词的意境和赵宗朴的心迹?
颜胜雪疑惑的目光投向谢听雨,心说她现在这副大大咧咧的娇憨笑颜……又好像是,没怎么太发现呢。
谢听雨还在得意地奉剑作揖,对赵宗朴笑道:“多谢我们兆员外出手相帮。”
“小锦鲤,你剑器舞跳的很好看。”赵宗朴满眼宠溺地看着她、夸奖她,“英姿飒爽,又不负柔婉之美,正所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颜胜雪就更担忧了,如今这濮阳郡王是把这提点谢听雨的任务抛给了她,那她到底应该如何跟谢听雨开口呢?
谢听雨虽然跟她说过,她对濮阳郡王有意,但那时或许只是还不曾了解,初初的春心萌动,而并非是彻头彻尾的爱慕,可如今两人屡次因剑舞而生情,濮阳郡王为何不直接与她言明心迹,反倒迂回地要靠颜胜雪转达呢?
难道是赵宗朴还不确定谢听雨的心意?或是谢听雨没给出一个直接的答案?
她索性拉了谢听雨到身边问询:“听雨啊,濮阳郡王选这曲《鹧鸪天》与你的舞姿相和乃是别有深意,你回去务必仔细琢磨琢磨。”
“鹧鸪天……”谢听雨果然一副懵懂神情,“可有什么深意?”
“深意不在曲牌名,而在曲词。”颜胜雪担忧地蹙了蹙眉,拉住她手臂轻声说道:“若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梦,你还是早些与郡王把话说开了为好。”
“襄王神女……难道他的意思是……”谢听雨这下恍然大悟。
“正是此意。”颜胜雪点头道:“这词的意境大抵是说你们初遇之时,你们一同饮酒舞剑,尤其欢乐,而后辞别,他时常在梦中思念你。如今见了你,又总怀疑只是梦中情境,大概是怕梦醒以后,又失去了你。”
“啊……我方才,没有想这么多。但是,我觉得我们配合的挺好的,我的确也倾慕于他。”谢听雨坦诚相告后咯咯笑道:“他可能是自卑于他年纪大,不敢亲口和我说吧,才借词曲来告诉我。”
“噗……”颜胜雪错愕后也大笑出声,“你这解释,合理!”
谢听雨握住颜胜雪素手:“多亏今日是有大才女颜师傅了,是一语惊醒我这梦中人。”
颜胜雪窃笑道:“那你赶快告诉他你的心意,我也好成人之美。”
“我会告诉他的。”谢听雨点点头,灵机一动道:“颜姐姐,我们别影响无双楼的歌舞表演,我们回饮馔记好不好?”
“好。”颜胜雪看穿她的心思,“我知道你的意思,带他一起去。”
“嗯!”谢听雨用力点头。
紧接着这回饮馔记的好借口刘脉正牵着凌温柔的素手走过来拱手道谢了:“在下能重得温柔青眼,多仰赖颜娘子和谢娘子,在下在此郑重向二位致谢。”
“既然是佳人檀郎破镜重圆,今夜无双楼又有宴饮不能耽误了。若是大家不曾尽兴,诸位与我回旧巷小聚欢饮如何?”颜胜雪立刻就坡下驴。
“好,咱们再大战三百回合!”谢听雨果断附和。
刘脉瞠目:“久闻颜娘子厨艺精湛,在下当真能有幸一尝?”
“那也是看在我凌姐姐的份上。”颜胜雪故意笑道,“准姐夫请吧。”
凌温柔吩咐坞柳继续主持晚宴,也吩咐了女使备好马车。
等上马车以前,凌温柔也欣慰而感动地道:“谢谢你啊,胜雪。”
“客气了。”颜胜雪见谢听雨正拉着赵宗朴从后头走来,忙催促凌温柔和刘脉快快起行,“快上车吧。”
随后颜胜雪也牵着吴茱萸快速上车,只留了谢听雨和赵宗朴在第一辆马车前。
谢听雨忽地轻唤一声:“济川郎君。”
赵宗朴听她竟唤他鲜为人知的表字,不禁一怔,错愕中犹带喜悦:“你……叫我什么?”
“阿爹说的,你表字唤济川。”谢听雨笑道:“自然是济川郎君。”
赵宗朴想起那日大抵是他抱着送她回家时,谢青松发现了两人关系非比寻常,在她醒后不仅告诉了她关于他少年时读书的事,也将他的表字告诉了她。
“好听。”赵宗朴按捺住内心的惊喜,看着谢听雨蹦跳上前,对她笑道:“往后你不叫我老丈,不叫我兆员外,不叫我濮阳郡王,只叫我济川就得了。”
“好,济川,走呀。”谢听雨踏上马车,回头娇笑着催促他也上车。
“……我也去?”赵宗朴意外地愣住。
“我颜姐姐手艺可好了!”谢听雨娇嗔着,“去嘛,去嘛!”
“好,小锦鲤,听你的。”赵宗朴看着她灿烂的笑靥,到底还是宠溺的答应了下来。只是夜里王斐会带消息回府上,他只能先编个由头早走:“不过今夜我有公务在身,只怕不能和诸位彻夜共饮了。”
“好,你吃了饭,本娘子准许你先走。”谢听雨不管不顾地急着牵他,“来嘛!”
赵宗朴表面却之不恭,内心却欣喜若狂,他抬步走上去,和她一并坐在马车之中,还嘱咐东溪稳当些驱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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