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何清明终于忍不住对街道司的下属发起雷霆震怒。
“少卿息怒。”街道司的士兵齐齐作礼,将头垂的很低。
“这什么谜题,如此招摇过市,街道司上上下下,就无一人拦着?”何清明几乎气到疯癫大笑,“这是繁华的主街!他们在这搭棚子的搭棚子,放谜题的放谜题,百姓们人山人海地这么挤着,你们不知道管管?”
“锦鲤娘子赈灾又得官家褒奖,如今是以这由头在东京城里慷慨赠银的,还说官家最崇尚与民同乐,这话说出来这般砸人,属下怎么敢动……”士兵颤巍巍道:“属下是觉此事不雅,本想借着这侵占街道使得城中各家婚嫁仪仗难以通行的名义将他们这些台子清了的,也好有由头跟锦鲤娘子开口。可不知怎的,今日此举是否有高人暗中指点,这出降的、娶妻的,甚至是办丧抬棺椁的,竟统统绕开了这条康庄大道走,您说说,这奇怪不奇怪?”
自然是奇怪的,只是这对颜胜雪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她不过略施巧计,就阻了街道司清理街道的借口。
说起来,颜胜雪只不过是安排了两个盯梢的,在刘掌柜的茶馆前演两个泼皮疯子。她授意他们,只要看见婚仪队伍经过,就拿唢呐吹丧乐,须得悲惨哀鸣;若看到棺椁抬过来时,就又开始敲锣打鼓鸣喜乐,越喜庆欢快越好。
如此下来,任是哪个抬轿子或是抬棺椁的,都不可能选这条道来走。
等街道司巡逻的来了,或是有人举报了这哀乐和喜乐交织,这演疯子的两个盯梢的就都坐在地上癫笑不断,口里喊着“官家万岁”,一声更比一声高,这街道司自是搡也搡不了,打也打不得的。
这街道司的士兵自不敢将此事告诉何清明。
何清明见他们一帮唯唯诺诺之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对着那榜便喝道:“撕了,全都给我撕了!”
街道司的人应声去做,可这也改变不了此事闹到不少朝臣耳中的事实。
何清明彻夜未眠,两个时辰后,是带着困意和怒火上朝的。
“众卿平身。”赵顼威仪赫赫地坐在龙位之上,是一副少年帝王的果决与英勇,眼底再不比从前温润,而是添了些杀伐决断之色,可见他革新之心已固若金汤。
是而他此刻含蓄关切的目光,刻意抛向刚回京的王安石,“王公才自江宁回京任职,可还安好顺利?”
王安石亦不骄矜,只行礼道:“承蒙官家挂念,是臣之幸。老臣毋恙,一切都还习惯。”
赵顼对他欣然颔首,便不再在人前袒露过分的关心了。
如今朝局不算平稳,赵顼重提改制之事,朝中早已卷起轩然大波,更是独独只与谢青松这个老师商议,秘召王安石自江宁回京。而王安石初次回京上朝,朝中各人已觉万象皆新,此次王安石的归来,无疑是赵顼要他辅助配合力推朝政革新之事,是而王安石此刻才回京中领受的,就已经是参知政事这等朝廷要职。
王安石的异军突起,惹了不少朝中守旧官员的忌惮,却没人敢当朝言明。
但与从前不同的是,最近一个月以来,赵宗朴愈发神采奕奕,再不称病避讳这明争暗斗,而是堂而皇之重新领受了同平章事兼侍中的要职,更是朝参议政场场不落,更对各州要政侃侃而谈。唯独今日王安石头次上朝,赵宗朴偃旗息鼓,称病不朝,谁也不知是何缘故,但赵顼对这伯父一向宽仁,他不来也没有非要去请。
今日朝中除了王安石当着群臣的面和赵顼商议了下各州政事,便没了旁的要紧事。谢瞻云知道这些大事不该多言,且今日以正八品秘书郎的身份上朝,本也只是准备重击何清明的,见正事议完了,他就准备开口了。
但谢瞻云算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初次上朝的王安石在议完正事以后竟成了他意料之外的助攻。
只听王安石笑着侃道:“臣许久未回东京了,而今看着咱都城风调雨顺,百姓和乐,真是欣慰。尤其是昨日臣在东京散步,想起官家给谢公家的三娘子钦封了个锦鲤娘子的好头衔,这小丫头也是不负圣恩,正当街搭着什么猜谜的擂台,将官家赏赐的百金都变着法子送给百姓了,还帮着明州、越州一带时有灾情的州郡在擂台前募集捐款,百姓们也是纷纷应承,都嚷着说要随锦鲤娘子一起为大宋百姓略尽绵力呢。”
……按照颜胜雪的计划,原本这件事,该是和谢瞻云要好的其他年轻官员随口提起的,如今被王安石这位王公抢先开口提起,这倒显得谢瞻云并不刻意了,尤其这王安石的话,最是权威,绝不会有失偏颇。
转过头,王安石不忘对谢青松客套一礼,继续道:“还得是谢公好教养。”
“王公客气了。”谢青松没有出府,倒也不知此事,而今听来也是耳目一新。
“哦?竟有此事?”赵顼也兴味盎然地抬眸看着谢青松,“老师,您的主意?”
“老臣可实在不知道小女做了什么,官家可别看着老臣。”谢青松笑着躲避了赵顼的目光。
“回官家的话,臣也闻说此事,昨夜东京街巷热闹极了,臣没忍住,也去凑了个热闹,参与了猜谜。”开口的是谢瞻云提前部署的至交好友太学博士,故意将引话题道:“要说锦鲤娘子可真是活泼可爱,这别人家的谜题都是诗啊词啊的,锦鲤娘子出的题目,竟是随手画的几个图!”
“竟还有这事?”赵顼来了兴致,“这随手画的图能出开什么谜底?朕倒是好奇。”
谢瞻云此刻开口:“回官家,舍妹这设擂台挂谜榜的图可不是随手画的。”
何清明本就因此气得火冒三丈,此刻也是忍不住瞪着谢瞻云反问:“这么说,是存心为之咯?”
谢瞻云见何清明果然失仪,故意轻笑道:“瞧何少卿激动的,下官还没说是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何少卿才从大相国寺赶回来上朝,就也听说此事了?”赵顼急了,“你们人人都知道,倒显得朕的宫闱最是闭塞了。”
何清明沉声出列,不怀好意道:“回官家的话,臣是街道司勾当官,这侵街占道和胡乱涂鸦之事都该属臣的责任,这才回东京城里就看见了主街放榜设擂,看得人眼花缭乱,本想今日拿了这违法乱纪之人好好治罪以儆效尤,还好是王公说了这是谢家娘子在做好事,否则臣只怕回去要抓错人了。”
太学博士听出他话中深意,接道:“何少卿既知是做好事,还说谢娘子侵街占道、胡乱涂鸦,何少卿是生怕官家怪罪你怠了职,要好生先开脱自己呢。”
赵顼半晌也听不到答案,更急迫了:“众卿快别吵了,有没有人能告诉朕,这谜底是什么?”
谢瞻云再不顾忌其他,甚至都没看父兄神色,朗声便道:“禀官家,舍妹设下的那图案谜底,是‘清明’二字。两道波纹中没有一丝杂质,无溪涧鱼虾蟹米,是谓之‘清’,一弯大月怀抱太阳,谓之‘明’,方得此意。”
“哟呵,怪不得何卿这般激动,原来这谜底是你的名讳啊,哈哈!”赵顼并未深想,只打趣何清明道:“何卿莫气莫恼,你是累了,回府好好休息。那锦鲤娘子虽设擂贴榜,但也不见街道真因她而出了什么乱子,仍是瑕不掩瑜的,你莫气愤,朕也不会怪你。何况王公也说了,这是个百姓和乐的好事,不至于这般严肃,锦鲤娘子那不也是为各州郡的百姓着想嘛,若能动员百姓互帮互助,那是朕最喜闻乐见之事了。”
“是。”何清明心虚与气愤交杂,他完全不曾想到这火漆印竟会落在谢瞻云手中,更被他猜出了这火漆印的寓意代表着他的名字,一时间慌而急得面红耳赤,却故意回嘴道:“只是臣不解,这清明节都过了几个月了,倒不知是何缘故,谢家娘子净用上臣的贱名当谜底了。臣也很好奇,想问二位谢郎君一问,令妹这是何意啊?”
这字句皆是不悦,满朝文武都很诧异何清明为何今日如此小肚鸡肠与个娘子游戏针锋相对。
这却正落在谢瞻云的下怀。
只听谢瞻云促狭一笑,朗声道:“何少卿多虑了,舍妹的意思是说,当下四海升平,盛世清明,是而才将谜底设为‘清明’二字,全无针对您之意,只在于将官家所赐百金散于万民,取与民同乐之意,也好让东京百姓都在这盛世清明中,有些幸福感嘛。”
赵顼本无意怪罪,也因何清明的扫兴而略生不悦,此刻开口便问:“既知盛世清明,不是你的名讳造次,何少卿可心安了吧,还有何话说?”
“是臣质问的唐突了。”何清明察觉赵顼恼怒,赶忙伏跪在地请罪:“臣……臣舟车劳顿,是有些糊涂失言了,请官家恕罪。”
“你先起来。而今何卿既已知此乃‘盛世清明’之意,那何少卿不妨也有些表示。”赵顼是气他拂了王安石的面子,所以格外恼火,“王公刚刚回朝,不过只是随意提起这事,你怎么还这样夹枪带棒的。”
“无妨,无妨,官家无须顾念老臣,老臣本也是随口一提。”王安石笑吟吟道:“倒是这何少卿,的确是冲动了些,这谢家二位郎君、一位娘子,皆是谢公悉心教养,断不会刻意与你为难的,你是多虑了。”
……王安石这突如其来的助力,倒令谢瞻云都暗自窃喜起来了。
这话说得也太漂亮了!
“王公教训得是。”何清明气的暗自咬牙,脸涨红如桃,不得不迫于形势向谢家兄弟拱手致意:“谢御史,谢秘书郎,在下唐突,还请见谅。”
谢瞻云立即反客为主道:“何少卿不必当殿对下官致歉,下官不敢冒受,本也只是误会一场罢了。只要何少卿若也肯拨些碎银子,替舍妹在越州和明州一带也充个擂台,留着给会稽百姓的谜题做赏头就是了。正好会稽的张知县为人公正廉洁,舍妹还想,在越州之地的谜底大抵也就与清廉有关了。”
故意着重咬紧“清廉”二字不算,他还笑着多问一句:“何少卿以为如何?”
“臣自然愿意。这清廉二字,自是极好的。”何清明如箭弦一般正被架在弓弩之上,不得不在此时松口以全体面、以补今日之失,于是他只得故作诚恳自愿地对赵顼拜道:“臣愿捐三年俸禄,聊表寸心。”
“何少卿如此大度,朕心甚慰。”赵顼此刻方露笑颜,挥手唤道:“于三司。”
三司使拱手应答:“臣在。”
赵顼道:“百姓尚有偏帮其他州郡百姓之心,这是一派大宋的好气象。朕方才见何卿慷慨解囊,也突生了个念头,命你去做。即日起满朝文武,皆可捐出帮衬其他州郡的财赀粮物,请于三司记录详尽。捐赠之事朕不勉强,全凭各卿自愿,不捐也无妨。但凡捐了的,一律可按金额折算核定成休沐假日,也算全了各卿的善心。”
三司使领命退下,满朝文武则闻之皆心生欢喜,齐声拜下:“官家圣明!”
赵顼对今日部署尤其满意,见无人再有奏本,便起身退朝去了。
何清明则是后槽牙几乎咬到活动,脸色铁青地与谢瞻云相对。
“你将我一军。”何清明目眦欲裂,语气尤其狠戾,“他朝必定奉还。”
“随时恭候。”谢瞻云偏生迎了这不好相与的目色上前。
何清明气冲冲地离去,谢瞻云离殿的脚步却更加慢了,望着何清明的背影暗道,朝堂对抗不过小事一桩,真要拿他的计划,尚在朝后。
而谢青松对那设擂猜谜之事本有许多要问,可谢瞻云却只字不提,谢瞭远更是对计划一无所知,便碍于朝臣众多,只能放在朝后再议了。
谢瞻云请父兄先行离去,自己则借遗落玉佩为名折身回去,在无人窥伺处往赵顼近身内侍手中塞了个纸条。
“请内侍转交官家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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