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明故意没往下继续说,只看了赵宗朴身旁的东溪一眼。
赵宗朴会意,并不摒退东溪,只道:“你只管说,东溪是本王心腹,无妨。”
何清明此刻虽一副低眉顺眼的温吞神态,然而余光时不时瞥向赵宗朴微变的神色,就知他大抵与这些事脱不开干系,于是见他来了兴趣,何清明含笑将头垂得更低,却是字斟句酌地慢慢说:“臣友人尸身被掳去后,臣忌惮兹事体大,还是不敢声张。可臣内疚自责不已,辗转反侧地想着这暗器为何如此利害,遂派人去查这暗器的由来,从而了解到,这臂钏针的暗器,竟是从前一位在辽学过手艺的匠人为先濮阳郡王妃打造的。”
正说至臂钏针的旧事,何清明就趁机偷偷打量赵宗朴的神色,果见赵宗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却很快被他眸色的深邃掩盖遮蔽,不过那一瞬的震惊,也未逃过何清明犀利的刺探。
何清明这才放心拱手笑道:“臣倒没想过这等区区赝品,竟比凌娘子无双楼里丢了的真宝贝,还要珍贵那么多,臣实在不敢妄自处理这宝贝,特将王妃旧物送还给郡王您。”
“先濮阳郡王妃?何少卿倒是耳根子软,外头人说是先王妃的,你就信以为真了。”赵宗朴却并未直接承认,反而云淡风轻地呵呵笑道:“少卿分明知道王妃过身已有多年,这东西本王也不曾在府内见过,何少卿怕是多虑了。至于你所说的请示本王,更是好没来由,这区区贱物,濮阳王府并不缺少,还是少卿随意处置便是。”
“正因王妃过身多年,此事无从查证,臣心里明白,必定是有有心之人攀咬王妃的。臣更怕因这所谓赝品损了已逝的王妃清誉,更给郡王您添了无数的麻烦。”何清明心说这濮阳郡王果然老奸巨猾,说话滴水不漏,这事不关己的态度更是令人难以接话,但何清明已能确定此物与赵宗朴有关,便能继续硬着头皮笑道:“所以臣斗胆,将攀咬王妃之人,替郡王您杀了,以绝后患。”
“你既知是攀咬王妃,怎能用‘替’字与本王扯上关系,本王可从不杀人,怎么能称为替本王杀人,以绝后患。”赵宗朴笑意愈浓,若无其事地拂袖端着茶盏来饮,“本王说过了,本王不识得此物。少卿若只是为这么个古怪的东西和那些个无稽之谈前来,本王也实在身子抱恙,难以与少卿再多叙话了。”
说罢,信手放下茶盏就要送客,然而未等他说话,何清明就立刻屈身跪在地上拱手急道:“是臣失言,然而臣的的确确是在为郡王考虑周全。”
赵宗朴这才略肯赏一寸目光抛向何清明,方听他振振有词道:“郡王,您知道的,当今官家多疑善妒,您又是宗亲里最为德高望重的一位,若是官家认定空穴来风、必定有因的道理,巧立名目、排除异己,非要借这个臂钏针查出什么来,再多的所谓人证出来攀咬于您,岂非是给您添了莫大的麻烦!”
赵宗朴闻言倒觉此话颇有三分道理,猛地忆起赵仲庞之死,丧子之痛再次袭上心头,不由得倒对何清明此刻的言论而有了许多认同,但面上还是冷峻道:“本王是官家的亲伯父,少卿这话,切莫再说了。”
“臣带此物前来,是为了将臂钏针交予郡王手中,由郡王处置。”何清明生怕自己此次投诚被拒之门外,更是膝行向前,急切道:“臣府上还有一铁质首饰盒,与这臂钏是同时搜出的,那铁盒子乃是辽国工匠手艺,若是官家也拿走此物,此事后果可想而知,还望郡王您,三思!”
赵宗朴听出何清明言外之意,先送臂钏到濮阳郡王府,又说首饰盒子在何府内;先说王妃,再提辽国……这般有层次的说辞,倒将他究竟查到了什么地步掩得很深,赵宗朴心说这何清明的心机和小聪明倒是不少。
不过,赵宗朴也很认可何清明所说的赵顼忌惮他这个伯父之事,倒觉得此人还有些脑子。
但偏偏,他受不得这何清明如今的态度,尤其是带起他的失子之痛,连带着他后槽牙都暗自咬紧。
赵宗朴缓缓站起身来,看着跪在堂下拱手作揖的何清明,居高临下地对他冷笑着:“你,威胁本王?”
“臣不敢。”何清明心中十分忐忑,面上倒不卑不亢,对着赵宗朴恭敬行礼道:“臣绝无半分威胁郡王之心,臣今日所作所为,只是想向郡王投诚,这当日才将无双楼里如此危险显眼的首饰收走,免得给郡王您节外生枝。”
“投诚?”赵宗朴狐疑地偏头睨他一眼。
赵宗朴心中盘算万千,这何清明今日来的实在蹊跷……但,若是何清明这等差遣实为东京街道司勾当官的官员,真纳他入麾下,这对于未来安置兵器、携带私兵入京的计划,也就很好达成了。
还真就不妨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你说说看,本王,也听听看。”赵宗朴又气定神闲地重新饮起茶来,玩味戏谑地笑。
“臣将臂钏针和首饰盒子相关的知情之人皆灭了口,为的就是怕此事泄露,怕给郡王带来后患无穷。”何清明知道此刻在与赵宗朴进行心术博弈,此刻唯有真诚才能取信于赵宗朴,索性直接据实相告,而后表明来意:“臣而今亲自坦诚,臣钦佩郡王已久,今后愿奉郡王为主,诚心归附,难道郡王您,还不能相信吗?”
不错,那日蔡至前脚从姜铁斧那里问出旧事,后脚就有何清明豢养的私兵替蔡至了结姜铁斧,以防泄密。
“你很聪明。”赵宗朴此刻神色稍缓,倒也不与何清明提起这臂钏针、临渊帮和辽国是否与他有关,反倒对他一直有所保留,却还是毫不吝啬对何清明做事毫不拖泥带水、留有后患的欣赏,“本王也的确喜欢聪明人。”
何清明听赵宗朴松口,他也随之松了口气,笑着拱手道:“谢郡王夸赞。”
“起来,别跪着了。”赵宗朴抬手示意何清明起身,“东溪,再换两盏热的茶来。”
东溪应声而去,赵宗朴适才道:“本王已算位极人臣,本没什么需要的了,现下需要的人,恰好也是何少卿这样的得力人臣。何少卿这个街道司勾当官,是个不错的差遣,这么多年,何少卿做的一直很好。”
何清明见东溪出去,也放心交底:“臣能带给郡王您的,不仅仅是简单的街道司勾当官这么个差遣。”
“还有其他的?”赵宗朴扬眸。
“谢瞻云查不出的事,臣——了如指掌。”何清明上前一步,继续拱手笑道:“是而臣认为,月杨村之案,青城寨之火,应当都是此前被谢家兄弟当朝揭发贪腐已久后,又被人暗杀在郊外林间的曹益所为。”
何清明这一句话算是彻底道明来意,没那么些曲折弯绕了,赵宗朴也舒眉听着他说。
毕竟何清明说的青城寨之火,其实是赵宗朴的主意,也需要个替死鬼扛下此事。
而随着何清明这话说出,月杨村之案真正的幕后之人,也昭然若揭了。
赵宗朴若有所思地笑道:“你原来是想让本王替你将月杨村之事,推到死去的曹益身上。”
月杨村之案牵涉甚广,不知朝中多少高官厚禄之辈都曾收受过何清明送的美人贿赂,且因何清明此人狡猾奸诈、心细如发,早存了其他证据藏起来,何清明也不怕这些高官的暗杀。
是而如今在赵宗朴面前,他依旧能底气十足地替身后那些看似清廉的高官,开口求赵宗朴出手相帮:“不是臣想,是臣身后许多忠心拥戴郡王您的臣子,都想的。”
赵宗朴早知这月杨村幕后之人,就连他也兜兜转转查不透彻是有高人在身后相帮,就知背后原因绝不止一两个官员那么简单,官场看似清明,但党争与抱团从来不少,收受美色与钱财的贿赂更是数不胜数。
所以何清明此刻敢说,他也敢相信。何况坦诚自己是月杨村之案的幕后之人,也无甚其他好处,何清明没有在他面前撒谎的必要,更没必要对他假意投诚,频繁说谎。
“所以,你算是对本王交底了,这月杨村之事,就是你所为?”赵宗朴眯缝着眼眸轻笑,“只你自己,怕没有这个能耐。是而本王,信你所言。”
何清明恭敬地回话,心中还在嘲笑谢瞻云那要对此事刨根问底的可笑意志力:“郡王英明,心思细腻,自然知道这并非是臣一人所能掌控之事,偏那谢瞻云初生牛犊不怕虎,硬是要刨根问底地去查,他也不想想这天山之坚木,哪有不盘根错节的。”
“盘根错节倒也未必是件坏事。”赵宗朴倒生出些对何清明的欣赏,毕竟这能拿捏朝中诸多官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赵宗朴顺势笑道:“不遇盘根错节,何以别利器乎?”
何清明听到如此反问,大抵就知赵宗朴已有纳他入麾下之意,心中已对自己顺遂的青云路颇生希冀,然而此刻东溪叩门要进来奉新的热茶,何清明只好敛去面上的喜色。
“进来。”赵宗朴开口让东溪进来,等东溪关严门后,他才徐徐笑道:“若因月杨村之事的盘根错节,得到本王眼下最需要的好兵刃,倒也是本王的幸事,何少卿说这么多,口渴了吧,饮茶。”
何清明心生疑窦,怕茶内另有玄机,故意搁置片刻。
赵宗朴看出他的多疑,却只冷笑道:“是你爱喝的,极品毛尖。你放心喝,没毒。”
何清明闻言一怔——赵宗朴竟知他独自在府内之时究竟爱喝什么茶?
何清明不免身后凛然生寒,方浅尝一口后道:“想不到郡王您手眼通天,都知道臣平素喝些什么茶。这极品毛尖在郡王府上,是极好的茶,比臣府内的还要浓醇。”
“你看中本王的,可不就是这么个手眼通天的本事么?”赵宗朴见他有些怯怯,方借机警告他道:“本王不喜欢有小动作的人。要当本王手下的兵刃,就好好当明处的弓弩刀剑,可别想学这什么臂钏当暗器,须知道这暗器若不设防警惕,容易伤人也伤己。”
赵宗朴在东京诸多官员府邸皆有眼线,这是凌温柔和临渊帮都不曾知道的部署,且他安插眼线之事,大多都只由东溪一人完成,东溪做事隐蔽细密,安插的人有各行各业,且人人训练有素,自然何清明无从察觉。
也正因如此,赵宗朴顺势敲打以后,更不怕这何清明有任何其他背主之心。
“谢郡王训示,臣必心领神会。臣而今何其荣幸能得郡王庇护,自当铭感五内,效忠于您。”何清明自知赵宗朴不好相与,但他决心依附,也甘心奴颜婢膝地证明自己,于是拱手问道:“臣寄禄于太常寺少卿一职,差遣也不过只是街道司勾当官罢了,臣如此人微言轻,不知如何能自证可成为郡王眼下所需要的好兵刃?还望郡王明示,臣定当效力。”
“黄蜂虽小,可蜂虿有毒,伤人只在刹那之间。”赵宗朴话语里意味深长,“本王眼下缺的,就是这蜂虿之毒,何少卿不可妄自菲薄。街道司勾当官的差遣,如今官家只任命你一人,你指挥街道司五百士兵,是东京的关键,怎可小觑。”
“郡王一定会祉猷并茂,心想事成的。”何清明俯首,“臣愿为您鞍前马后。”
“条件。”赵宗朴忽地轻描淡写地吐出这两个字来,他是在问何清明依附的条件。
等何清明抬起头来时,赵宗朴才从容说道:“月杨村的事,本王可以为你身后的人解决,但那不代表你。你来投诚,是投诚你自己效力于本王。可本王不信无利所图之人,能够为另一人忠心。你说出条件,本王瞧瞧可否能替你达成,若能如此,便是用人的交易,你替本王办事,本王准你条件,你我各不相欠,方能相辅相成。”
话音未落,何清明神色就已有发怵之意,这赵宗朴气场如此之强,且如今的城府极深,与从前那慈祥温和的皇族宗亲形象大相径庭,让何清明见之则如拜神祇,不寒而栗中,又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
“你别与本王说什么钦佩敬仰的无端虚言,本王不信。”赵宗朴见何清明正犹豫着,方抢先续言道:“给了你要的东西,或是本王可以给予的条件,你这把利器,本王也用的顺手些,踏实些。”
何清明错愕不已:“没想到郡王如此直言不讳。”
赵宗朴眸光阴鸷,口气逼人:“本王在问你,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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