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脉护着凌温柔走进刘府之中,凌温柔为了掩人耳目,是一路都穿着男装,虚弱的她一路都不曾讲话,或许是碍于东溪在场,她好些话不敢说出口。
这份紧张直到东溪走后才放松下来。
刘府之中,刘脉的母亲大抵又出门去玩叶子戏了,府中空荡寂静,刘脉倒庆幸凌温柔能安静地养伤。
刘脉给凌温柔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卧房,他命婢女安顿好了凌温柔,他才取了药箱和针匣前来。
刘脉看着虚弱的凌温柔,轻声问她:“方才,害怕吗?”
“这话该我问你吧?”凌温柔反问他,“怎么就来的这么大的胆子,去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
“子厚既去了,我再无顾虑了。”刘脉眉心一皱,为难道:“我若不再开口,只怕主子他……”
“怕什么?”凌温柔突然挑眸质问他道:“是怕失去我吗?”
“你好好休息。”刘脉不敢面对她的质问,更不敢回答她的话,甚至不敢看她明亮又希冀的眼。
他站起身,背着她打开药箱,扯了衣料蒙住双眼,确保自己看不到凌温柔的肌肤,他才开始颤巍巍地去解凌温柔的衣裳,帮她处理鞭笞留下的血痕和伤口:“会有点疼,你忍忍。”
刘脉医术高超,即便蒙着眼,判断伤口的位置也很是精准,很快就替凌温柔处理好了伤口。
凌温柔咬牙忍着疼痛,目光却偷偷打量着刘脉,她没想到刘脉虽已争取到娶她的机会,可是在替她诊治时,他还是十分注重男女之仪,她竟对刘脉这份驽钝的善良和照顾更加倾心了。
“药擦好了,有几处伤的很重,又沾了盐水,本就不好医,你可得格外注意,不能再拉扯到伤口了。”刘脉替凌温柔盖好被子,才慢慢解开蒙在眼上的布条。
“刘脉,我问你呢,你是不是怕失去我?”凌温柔趁机继续问他:“主子已经松口,木已成舟,你为何还是不敢面对我?”
刘脉却迟疑道:“主子待你我有恩,子厚才去,我本不想这时就提起与你的亲事,方才是我鲁莽了,但……也是不得不这样做了。”
“我答应过子厚,我要效忠他的父亲。”凌温柔道,“可是他去以前,说要你好好待我的。”
“子厚的确一直都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刘脉神情怯懦,徐徐说:“但是他也和我说过,我争不过他的。索性这么多年,我便不争了。当年你说要我对与你的感情三缄其口,唯恐主子一怒之下替子厚杀了我,我听了,因为我也很怕死。”
凌温柔冷笑反问:“怕死还敢在主子面前救我?”
“凌娘子,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胆大,方才我当真紧张的满头大汗。”刘脉这才抬眸看着凌温柔,真诚地说:“我父亲作为军医死在随军的营帐之中,母亲寡居带我投奔叔父,叔父后来又为主子战死沙场。我从小到大,除了潜心钻研岐黄之术,向主子证明我的用处以外,我别无他法。你我皆是不自由的人,如今即便能有幸成婚,只怕之后,也是捆绑住的不自由。”
“是吗?”凌温柔却自嘲一笑,微微顿了顿,又道:“我其实跟你不同,我从前,挺自由的,我有我的选择。”
刘脉疑惑地偏头:“此话怎讲?”
“你只知道,我是主子救回来的孤儿,可是你不知道,在当年他救我的时候,他还不曾暗中建立什么临渊帮,也不曾四处搜罗少女,当初他本想找郎中救活我以后,就将我放走的。”凌温柔提起自己儿时旧事,说的很是细致,她觉得他应该告诉刘脉,有关她身世的一切,“是我自请留在他身边的,他和辽人结盟以后,秘密建立临渊帮,也是我第一个主动请缨,去做杀手首领,去做主子的亲信。”
刘脉没想过凌温柔留下来,竟是她自己幼时的主意!
于是他惊异地问:“为什么?”
“我想活下去。”凌温柔抬眸时,目光坚定不悔:“这是唯一的方法。”
刘脉完全没想到凌温柔另有一段离奇曲折的身世经历,她并非简单的、他认识的她。
凌温柔忆起旧事,如今倒是从容了许多,也不见有什么委屈,仿佛只是在说别人的经历一般冷静:
“当年我所在的乡下,也是饥馑累年,蝗灾不断,很多人都在卖儿卖女,境况比之前的月杨村还要不堪。我爹娘都死了,家里的几个兄弟也饿死了,我们凌家,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但我也只是苟延残喘,经常挨饿,无家可归,颠沛流离。可以说,若是没有主子的救治和他给的那一口饱饭,我只怕也早成了孤魂野鬼。”
“我养好了身体,吃饱了饭以后,主子说我可以走了。可我呢,我不想过吃了上顿没下顿、过了今天没明天的生活,当时我就想着,今日我濒死时,幸得主子相救,那么往后呢?我未必次次都这样幸运。”
“所以,我跪下来苦苦哀求主子留下我,主子终于同意了,我高兴的连连给他叩了十个大响头,我磕的额头都出血了,我都不觉得疼,因为我好高兴。后来,我就成了王妃身边的小婢女,有了一口饱饭吃,也有了漂亮的衣裳穿,还可以抹水粉,画胭脂。”
“王妃喜欢我体贴谨慎,也夸我生的模样好看,还派人教我歌舞,提拔我做贴身侍女。对了,子厚后来不爱读书,王妃就命我去伺候子厚,哪知道子厚见了我,就喜欢我,我要是知道他会为我挡那一支毒箭,我宁愿从小就不曾跟他有青梅竹马的情谊。”
说到此处,凌温柔再度哽咽,眼中又生泪花。
“你不能过度伤心的,对身子不好。”一直认真听他诉说的刘脉,讷讷地给她递了帕子拭泪。
凌温柔嫌他太呆,所以没有接下绣帕,只将眼泪忍住后,继续说道:
“有了临渊帮以后,我就成了临渊帮最重要的女首领,暗中替主子搜罗少女,监督她们,训练她们,再替主人逐个将挑选好的少女送给辽人做瘦马。”
“我知道这很丧尽天良,可是我觉得,那些少女即便是去了辽人营帐,至少也是能吃上一口饱饭的,至少也能活下去。即便苟且地活着,也总比死了要好啊……我还觉得我做的是善事。”
“可是渐渐地,我看了好多宁死不从的少女,她们会宁愿跳马车,坠崖,自缢,也不肯去辽人营帐……我就在想,是不是我错了?”
“是不是并非每个人都与我想的相同,对于一些少女来讲,清白,高于她们的生命。可是我已经不能回头了。我好几次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是不是我将这些少女从一个深渊,推向了另一个深渊?”
说到这里,凌温柔千般委屈、万般酸楚袭上心头,她从小没受过什么好人家的教育,也不知道这人与人归根结底的选择是不同的,她从前竟一直偏执地以自己的想法来揣度其他的少女,而一步错,步步错。
她在赵宗朴手下,在临渊帮之中,一直被压抑的不能喘息,所以她改变了,她想暗中救人。
像阳奉阴违地设法救青城寨众人一般——她幡然醒悟的这几年,真的救了很多人。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每一次都像这次一样,被赵仲庞发现了,而暗中替她执行任务,杀人灭口。
她想到这里,终于不由自主地落泪了。
刘脉听完她所说的一切,对她的大胆很是倾慕和敬佩,却也因她的不幸而感同身受地有了悲切。
他终于鼓足勇气面对眼前这个已经将真实的自己袒露给她的凌温柔了,亲自拿着绣帕替她慢慢地拭泪,他安抚她道:“别说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很善良。”
“刘脉,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凌温柔破涕为笑,“其实一开始,我也很喜欢子厚的,他说他一定努力给我安稳的生活,让我多等他几年,可是谁知道后来我遇见你了呢?”
刘脉抿唇不语,只继续替她擦着泪痕。
“你看,我其实比起我同乡的女子,我已经很幸运了,我进了王府做婢女,有很多生而高贵的宗室和皇族都夸赞我,提拔我。”凌温柔却哭的更加厉害了,“可是就是没人真正关心我。”
“往后,我关心你。”刘脉郑重地说。
“刘脉,你是第一个,主动关心我的人。”凌温柔注视着他,“让我察觉到了世间第一次平民中的善意。”
凌温柔胡乱地擦抹着眼泪,却还是想将这么多年对他的情感和记忆清楚明白地一泄而出:
“主子待我好,王妃待我好,子厚待我好,可我就是觉得,他们都是宗室,是皇族,是在施舍我这个可怜的孤女,我没有觉得他们是发自内心的关心我,只有你不同。”
“五年前,我遇见你的时候,我十四岁,你十七岁。”
“你第一次下山进入濮国公府中,那时你应该是刚和你师傅学了精湛的岐黄之术吧?”
“你当时很拘谨,也很守礼,我见你时还没什么想法,觉得你虽是个细皮嫩肉的儒生,温文尔雅的,但总觉得你不是子厚那种活泼的性子,我肯定和你聊不来。”
“可是见你的那一天不同。那是我开始受命于主子,第一次执行刺杀的任务后归来的时候,那日我被目标官员身边的护卫所伤,手流血了,好疼,我不敢说,而且我回府时,还没看见子厚呢,就先看见了你。”
“你二话没说,蹲在地上为我包扎,你说你师傅说了,医者仁心仁术,让我跟你不必客气。其实我根本没想跟你道谢,因为我整个人都是蒙的,呆的,傻的……你走了以后我都没反应过来呢。”
“后来我建立了无双楼,你说你喜欢我,觉得我跳舞时甚美,我高兴的差点没栽个跟头。”
“但那时候子厚已经吵嚷着要娶我了,我怕你这话被他听了,让主子生气,我就告诉你,别说,别说。”
刘脉听着凌温柔竟将他们的初遇压在心里这么些年,一时间也格外感动,加上之前的震惊与对她的心疼,他也哭了出来,这么些年,她压抑着,他何尝不是也压抑着?
“我喜欢你,是从你在西京救了阿花回来的时候。”刘脉也没有忘记他第一次对她产生好感的经历,“她当时其实害怕你,想趁你睡觉杀了你,可是你明明发现了,你却没有杀了她,反而要她视你为阿姐,你说你会照顾她,我当时就想,临渊帮那么冷冰冰的地方,首领也这么冷艳,可偏偏心还这么热。”
凌温柔无奈地垂头自嘲一笑:“可那又怎么样呢?阿花还是背叛我了。”
刘脉笑道:“你看,你自己从小就不被人善待,却还愿意相信别人,这都是因为你善良。”
凌温柔看着他,继续说:
“上月起,我本来想,子厚若想娶我,我便认命了就是,我与他青梅竹马,我并不反感他。可是为什么,在我们跟主子一起抵达会稽那天,我手又受伤了,而你又是那个第一个发觉我手受伤、为我包扎的人呢?”
“我就想,要不我就背叛主子的命令,私放青城寨的人,好让主子发觉了以后迁怒我,杀了我,这样我就不用再日夜受煎熬了,可是子厚发现了我的计划,阿花把我出卖了,青城寨的人死了,现在子厚也死了,我每个日夜都在做噩梦,我对子厚太愧疚了,我真的是一心求死的。可是最后为什么出来为我说话的,还是你呢?”
刘脉这才知道,再次唤起凌温柔对他的情感的,竟然还是因为在会稽之时,他再次为她包扎受伤的手……
他从心底告诫自己,不能再辜负她的一腔情谊了,他也要学着大胆起来。
他握住凌温柔的手说:“温柔,从今往后,我必坦诚相待,好好照顾你。”
凌温柔激动地心砰砰直跳:“此话当真?”
刘脉道:“矢志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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