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剪头发?”藿香放下手中活计,闻得此言也是吓得花容失色,“娘子在房中剪头发?剪什么头发?”
“我也不知道。”谢瞻云毕竟没见到颜胜雪的真容,只能胡乱揣测,“天啊,该不会是被他们吓疯了吧?”
这般想着,谢瞻云和藿香对视一眼,就要去二楼查探清楚。
只是颜胜雪这时候已经从楼上走下来了。
但令众人惊讶的是,她换了一身装束,上身是一个绯红色的短袄,下头又配了个水碧色的裙裳,原本高挺的朝天髻,也改作了俏皮轻盈的垂鬟分肖髻,且髻上还包着突兀的红头巾,红头巾的前头还配了两个缥青的绒花。
谢听雨见了就惊得一口茶饼从嘴里掉了出来:“颜、颜姐姐,你这怎么穿的,花红柳绿的?”
颜胜雪叹气道:“没法子了,我太着急了,但是好些衣裳找不到了。”
这一番折腾,她如今是满脸通红,又被短袄闷得很热,一边拾起团扇狂摇,一边无奈地面对众人讶异的目光。
藿香看向谢瞻云:“好像没剪什么头发。”
谢瞻云方才分明看见颜胜雪扔了好长的青丝到门口,一时也好生疑惑:“胜雪,你,你的头发?”
“什么头发?”颜胜雪被他问的也懵住了。
“你扔掉的那个……”谢瞻云语塞。
“噢,你说这个啊。”颜胜雪这下豁然开朗,笑他毕竟是个男子,难免不知道女子发髻的门道。
她转身走上楼,将扔在卧房门口的假发包拿了下来。
“噗……哈哈哈!”藿香见了假发包才懂了谢瞻云的恐慌,得知虚惊一场,也捧腹大笑起来,“娘子方才可把谢郎君吓坏了!他刚才下楼告诉我,说你被他们吓得在屋里剪头发,原来是这个啊!”
“哈哈哈!”颜胜雪也忍俊不禁,心里倒觉得谢瞻云方才呆而憨的神态可爱的别开生面,才走到他面前解释道:“瞻云,你个大男人不知道,女子这朝天髻里,其实都是要垫假头发的。”
“啊……”谢瞻云木讷又尴尬、不肯置信地看着那假发包。
“傻了吧你,还没有我见多识广,这事连我都知道!”杜彦隆见他窘迫,自己倒眉飞色舞地得意起来,显摆道:“我二表弟媳从前可喜欢梳高髻带金冠了,张大春就屁颠屁颠地去集市里头给她买假发包,就这东西,我都得见过十几次了!”
“好好好,你最见多识广。”颜胜雪不想与杜彦隆一般见识,胡乱敷衍他道:“下楼喝茶去吧。”
“胜雪,你……为何要穿成这样啊?”谢瞻云才回过神,“这么热的天,你穿个短袄出来?不热吗?”
“我也不想穿,可是我街坊邻居们热情啊,可关心我了。”颜胜雪无奈却幸福道:“这不是昨夜东京下雨了吗?咱对街李奶奶关心我,每次都觉得暮春近夏时,也有春寒料峭的阴雨天,说这是对女孩不好的,所以要我务必在雨后穿短袄,有两次啊,她见我没穿短袄,硬是熬了个一两宿,给我亲自做了短袄送来。”
……谢瞻云心说,这可真是甜蜜的负担啊,但若有个长辈这般关心挂念又惦记,还是挺幸福的。
翟玉也不解:“那颜娘子,你怎么连发髻都得改了一个啊?”
颜胜雪热的都有些胸闷气短了,忙坐下歇着与他们解释:“崔伯伯又说了,说我虽然才及笄,但在他心里也是个孩子。于是在我临走的时候给我去庙里求了块红布压在佛龛上受香火,然后找李奶奶给裁成头巾,崔伯伯嘱咐我,去了会稽务必每天都要戴着,还得给戴回来。”
杜彦隆也被她的红头巾吸引了目光:“为啥一定得是红的?”
藿香接道:“红头巾在老人眼里是趋吉避凶的。”
谢听雨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颜胜雪对装扮的审美一向极佳,如今把自己扮成这么个红配绿的滑稽模样,她实在不懂这搭配的道理:“可这在我们那儿都是祖父祖母给七八岁的小女娃戴的咧!”
“……那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颜胜雪也撇撇嘴。
杜彦隆又凑到谢听雨身边说:“哎,你没听过吗,有一种冷,叫你爹娘觉得你冷。自然就有一种孩子,叫你永远在我眼中都是孩子喽!”
“去你的!就你懂,你可真是个杜大明白!”谢听雨转头就翻他一个白眼:“切!”
谢听雨凑到谢瞻云身前:“二兄,还有颜姐姐这发髻,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常梳的,这个看着俏皮灵动,长辈都喜欢的,咱阿爹也喜欢我这么扎。”
谢瞻云还是不解地看着颜胜雪:“那你这绿裙子又是怎么回事?”
颜胜雪素手扶额:“别提了,我忘了之前收拾换季衣裳的时候,把好些我的衣裳都给放在藿香房中了。刚才哪知道谢郎君您来了,就在门口站着,我也不好出去拿……可我柜子里就剩那么两个裙子了,我本想穿那个浅玉色的,搭着短袄不至于太丑,结果情急之下我一用力,倒给那浅玉色的裙子扯破了!”
谢瞻云尴尬的五官都有些扭曲抽搐了:“抱歉,抱歉。”
“那这绒花?”谢听雨转移话题为二哥解围,“……配你挺丑的。”
“听雨,你可不能瞎说,这绒花是两个没爹没娘的小丫头,去绣巷当绣工学徒的第一天亲自给我做的,她们那时候才认识针线呢,能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颜胜雪立时站起身来急道,“你一会儿要是给那俩小丫头听见,可要伤心了!”
“我这嘴啊!”谢听雨连连点头,做了个捂嘴的手势,“我立刻就把它给闭死!”
“对对对。”颜胜雪急忙附和表示认可。
谢瞻云在一旁注视着颜胜雪说起这一身衣着装扮的原因,觉得好笑,觉得温暖,却又有些哭笑不得的心疼。
他对她有了新的欣赏,颜胜雪不止有在越州表露出的能擘肌分理的通透,灵慧谨慎的头脑……还有那谢瞻云分明也拥有,却不得不压于心底多年不曾外露的对人的爽朗与热情。
谢瞻云心说,都道是人如其名,这话放在他们俩身上倒是十成十的应验了。
他谢瞻云,自知人亦如云,缥缈,虚幻,时常心口不一,然而也是他这么多年压抑自己的结果。
可颜胜雪不同,她的确人如雪,更胜雪的洁白与坦荡,待人接物常怀感恩之心,却又敢爱敢恨。
她是骄阳怎么也晒不化的雪。
“胜雪,你这里的邻居,待你可真好。”谢瞻云走到颜胜雪面前,轻声道:“我这下算是懂了为什么你回京的路上,又兴奋又担忧。方才是我莽撞了,真的抱歉。”
“也没有很担忧,就是一路上都想着我那红布跟绒花放到哪里来着。”颜胜雪也松了口气,“算了算了,跟你们几个不说了,你也不必在意,方才我是没来得及跟你解释。”
她上前一步:“藿香,他们来了吗?”
“这锣鼓队儿刚歇,估计是马上就要来了。”藿香也一直在留意着外头的动静。
从越州回东京的路上,谢瞻云还唯恐回到东京以后,他突然的疏离和忙碌惹颜胜雪不快,所以临入京时,他还跟颜胜雪解释了一番,颜胜雪也是云淡风轻地表示理解。
然而他却没想到,这颜胜雪一回东京,果然如她当初所说,她远远比他还要忙碌……
谢瞻云自己见这场面是彻底懵住了,他完全没想到,这一路上想多了的人,竟然是他,当真是他!
但这也让他认识了更别样的颜胜雪,是他从来不曾想到过的——
比如不同年龄的邻居们,一转眼都往饮馔记的门前涌,这荒芜的旧巷顿时人声鼎沸起来,好不热闹。
牛大伯正迈着霸气的步伐,精神抖擞地向饮馔记走来,他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后背篓里还绑了只卖呆伸颈的大鹅。他一边走一边喊:“胜雪丫头,牛伯父给你送上好的食材来啦!”
杨大婶也是用麻布盖着竹箩吆喝着:“胜雪哟,你教我熏好的腊肉,我知道你回来了,特意给你送来尝尝!”
刘嫂子则是带着两盒胭脂水粉,美滋滋地扭着纤腰往饮馔记走来:“上月是谁念叨着要官巷北的染红王家胭脂铺里的苏方木胭脂来的?我都给你买来啦,怎么也不热情地出来迎接迎接我呢!”
李大伯就麻利朴实得多了,肉铺里的围裙都还没脱下来,就大步流星地推开饮馔记的门,毫不见外地将手里拎的整条猪肉扔在案上,对颜胜雪点头示意了一下,就转身先回铺子里去忙了。
……大概一炷香的时辰吧,饮馔记三张桌案都被邻居们送来的东西给摆满了。
“胜雪啊,这都是彩礼?”杜彦隆嗑着胡桃惊叹着,“你这么快就把跟我的好事跟他们说了啊?”
“去你的!”颜胜雪这次可生了气,用力搡了搡杜彦隆,一声更比一声大地喝他:“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炖鸡、烧鸭、炙鹅!”
杜彦隆被她吼得将身子越压越低,最后就像个健壮的丸球缩在角落里。
谢瞻云这次没拈酸吃醋,而是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观察颜胜雪的待人接物上。
除了方才,还比如,她还教家中只有祖父母在世的孤儿做菜。
陈阿宝不过是个垂髫小儿,不太多的头发上还绑着个活泼的小辫子:“颜姐姐,颜姐姐,你不在的这些时日啊,我把你教我做的那几道小菜都做了个遍,我翁翁直说好吃呢,我知道你回来了,就想邀请你去我家吃饭!”
“乖阿宝。”颜胜雪笑意盈盈,蹲下身子摸着陈阿宝稚嫩的小脸,拒绝得很是委婉和温柔:“阿宝最棒了,一学就会,真聪明!不过今日不行喔,颜姐姐家里有好些客人和朋友来呢,明天,明天好不好?明天我肯定去!”
……这温柔的犹如春水的声音,谢瞻云都没听见过几回,如今的她,竟笑的比那孩子还灿烂呢!
还比如,她还喜欢玩,而且喜欢跟孩子一起玩。
做绒花给她的两个小丫头虽然已经在绣街学到了手艺,但也只是十岁不过的贪玩年纪,一人拉着一只纸鸢就送来给她炫耀了:“颜姐姐,颜姐姐,这是我们扎的纸鸢,我知道你最爱玩了,等下次绣房放了我假,咱仨就去郊外放,一准儿能飞的比上次还高!”
再比如,她会帮一些清贫的人家打退催债的、捣乱的、欺凌的作奸犯科之人。即便这在天子脚下也要当地头蛇的一些小混混们,到了旧巷中,也还是得乖乖跟她叫一声“阿姐”的。
这不,西角楼大街著名地头蛇丁大逵,也带着自己手底下的几个小喽啰登门看颜胜雪来了。
只是还没踏进饮馔记的大门,这丁大逵就被谢听雨吓得瞠目结舌了:“谢、谢娘子。”
“丁大逵?”谢听雨拍案喝道,“怎么是你?”
“说——你来干什么?是上次相扑手的擂台上,没输的心服口服?还是前阵子在大货行街,抢两个外地人的包袱当保护费,没被我打够?”她三步并两步跳到饮馔记门前,对着丁大逵大声警告:“我可告诉你,这饮馔记,是我嫂……是我姐姐的生意,你少来捣乱!”
“哎哟喂,这不你我也沾亲带故了。”丁大逵倒是笑的牙花子都支了出来,拍腿叫好道:“我是她义弟,你是她义妹,从今往后,谢娘子你得跟我叫阿兄了。”
屋里的谢瞻云听了这话,走了出去。
“哎哟,谢郎君,谢郎君……”丁大逵抬头看见谢听雨这正经的亲哥哥倒是惶恐地只能拱手对谢瞻云认怂,“小可失礼,小可失礼!”
“丁大逵,你个三十岁的彪形大汉,跟我十六岁的颜姐姐叫……阿姐?”谢听雨气的鼻子都要冒烟了,“你还要不要脸了?你真是为了活命,什么谎话都敢说出来啊!”
“听雨。”颜胜雪走出去接道,“他没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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