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听雨也被这轰动的一声惊得跑下楼来,不过她事先给父亲反锁在雅间里了。
就……没那么担心谢青松发现了。
杜彦隆哭着不想起来,但还是怕耽误了食客用膳的心情,就还是忍着心痛,连滚带爬地跑向后院去了。
颜胜雪一脸茫然的怔在原地,随后和谢听雨一起追着他出去,藿香和吴茱萸就一直在原地安抚食客致歉。
没想到杜彦隆对着石磨还是痛哭不已,颜胜雪再忍不住了,只能发威地吼道:“杜彦隆!你有事说事!一天天哭鸡鸟嚎的,像什么样子啊!你是摔的筋断骨折了还是摔的血肉横飞了,你就说!”
颜胜雪的咆哮果然有效,杜彦隆吸了吸鼻子,再不哭了,只是嗫嚅道:“我是心疼啊我!”
“心疼?”颜胜雪看了看心虚的谢听雨,朝她问:“咋回事?”
“杜彦隆方才听见你和我阿爹说的话了。”谢听雨道,“他听说你要为我二兄而死,就后反劲儿地开始了寻死觅活。这不又开始哭了么,怎么劝也劝不住。”
颜胜雪听了这个原因,一时间的怒火尽消了,整个人沉静下来,甚至没为杜彦隆听墙角而发脾气。
“……抱歉。”颜胜雪咂咂嘴,有些不知所措。但最后还是凑到杜彦隆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安抚他,关切道:“我和瞻云,其实从越州起……就定情了。一直没有告诉你,是不想你伤心。你摔的,疼不疼啊?”
杜彦隆擦了擦泪,窘迫地抬头看着她:“那你,那你知不知道,这些时日,我对你也……”
“我……知道,所以才对没有及时告诉你这件事,很抱歉。我从不是有意耽搁或吊着旁人感情的人,喜欢不喜欢,都会提前说清楚。这次我很抱歉,但我不是有意要一直隐瞒你,是我觉得你如今心情才好一些,若此刻突然告诉你要喝我与瞻云的喜酒,我是怕你情绪激动,觉得我们都把你抛弃了。”颜胜雪诚恳地说:“加上我们都认为,让你有个念想,还能一直保持着如今在饮馔记跑堂的这副斗志昂扬的振作模样,是件好事。”
杜彦隆一时难以接受,但也被颜胜雪这么久以来隐瞒的理由而温暖到。
颜胜雪有些口不择言地急于解释:“我……我知道现在让你知道了这件事是有些过分,可是阿隆,我不管是否嫁给瞻云,你都是我与他心目中认定了的家人,这是永远也不会变的。你在东京,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杜彦隆鼻中一酸,哽咽道:“胜雪骂人好听,哄人还是这么好听。”
“我说的是实话。”颜胜雪有些急切,“只是阿隆,我不觉得……你是真的喜欢我。”
“我这些时日的改变你看不到吗?”杜彦隆也急了,握住颜胜雪的皓腕,却被谢听雨帮着挣开了,杜彦隆还在叫嚷:“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的!不是喝醉酒了撒酒疯的戏言!”
“你一直在青城寨独当一面,为兄弟们操持,从没有人照顾过你,管着过你。”颜胜雪坦诚道,“你喜欢当妻子的管着你,对不对?可我对你的管束,只是希望你不要自暴自弃,希望你自律独立,没有其他意思。”
“你当时在青城寨给我写的那为夫十则,我都改了,都学会了!”杜彦隆激动地拿出怀中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是颜胜雪的笔迹,在青城寨时给他写的十则要求,没想到他至今还在贴身放着,不知看了多少遍,上头还圈圈点点做了不少批注。
颜胜雪震惊非常,这当初本来只是胡乱写的,只为了让他少来烦闹,没想到他竟当了真。
还当成了所谓的“为夫十则”……
杜彦隆指着批注说道:“这上头我通读了不下百遍,有些我不懂的,都是我一个字一个字问着藿香,就怕弄错了你的意思,我是真的想变好的,我……”
“那不是为夫十则。”颜胜雪还是决定快刀斩乱麻,与他说清楚:“是在青城寨的时候,我怕你总去烦我,所以写了十件我觉得你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如今你做到了,我为你高兴,可是那真的不是为夫十则。”
“原来这么久,都是我误会了……”杜彦隆失落地手指一松,那张纸就掉在地上,可他还是能清楚背诵下来上面的内容,与颜胜雪说:“我现在修边幅,不懒惰,不粗心,不赖床,好生用自己的手脚赚工钱,做菜也好吃……我真的挺好的了。”
“你不管爱谁,你都该做一个挺好的人呀。”颜胜雪见他似乎没想透彻她写这些给他的真正用意,便解释给他听,“人变得越来越好,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人。”
“我知道了!”杜彦隆一时难以接受,咬牙朝颜胜雪拱手一礼,“胜雪,祝你和瞻云,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他转头负气跑开,谢听雨才要去追,颜胜雪就心情复杂地拦下了她:“……别追了,让他静静吧。”
“能出事不?”谢听雨有些隐忧。
“不能。”颜胜雪低语道:“我就怕他觉得我是因他瞎了一只眼而嫌弃他……不过他应该不会吧?”
“不会。”谢听雨道,“他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那就好。”颜胜雪长舒一口气,“那他大概能想开的。”
谢听雨道:“他与藿香姐姐走得近,让藿香去陪陪他吧,免得又闹起来。”
“也好。”颜胜雪心烦意乱地答应下来,又折身去准备食客定的晚膳菜单了。
等到戌时,夜渐渐深了,因着颜胜雪要求饮馔记提早打烊,吴茱萸也提早在门前挂上了“打烊”的木牌。
店内用晚膳的食客们陆续离开后,吵嚷忙碌了一整天的店内,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吴茱萸正在擦拭着门框的浮尘,就有位身着青衣的郎君走到门前穿着粗气,看着很是着急。
青衣郎君正是睡醒了以后来迟了的谢瞭远,是来找谢青松的。
看到门前“打烊”二字时,谢瞭远急切不已,对着吴茱萸颔首一礼:“娘子可否通融一下。”
吴茱萸欠身道:“郎君若是用膳,还请明日再来吧,小店今日有事,掌柜让提早打烊了,真是抱歉。”
“娘子,在下是来找人的。并不是想用膳。”谢瞭远望着屋内已经在洒扫熄灯了,以为谢青松不在其中,慌乱道:“家父是晌午来的,一直未曾回府,难道如今已走了吗?”
“令尊是……?”吴茱萸这才抬头看谢瞭远的正脸,只觉极为眼熟,却有些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吴茱萸看他衣着贵气,有些儒生的文雅,且面容与谢瞻云有几分相似,又盘算了一下饮馔记屋内的宾客,大抵心中有数了,来人应当是谢瞻云的长兄,谢公的儿子。
于是吴茱萸没等他回答,就侧过身子,擢臂请他进去:“许是谢公的郎君吧,那您里边请。谢公在二楼的雅间,才用过晚膳,和掌柜娘子在里头叙话呢。”
“是家父、给贵店、添麻烦了,在下是来接他的。”谢瞭远结巴道,“多谢娘子。”
“不妨。”吴茱萸的猜测没错,这青衣男子正是与谢青松约好要一同来饮馔记看看谢瞻云心上人的长兄,谢府嫡长子,现任侍御史知杂事——谢瞭远。
只是有些意外,这谢瞭远怎么口齿真如传言一般并不伶俐,说话有些口吃。
谢瞭远被吴茱萸引进去,越看吴茱萸越觉熟稔万分。这笑脸和机灵劲儿,倒更像记忆里的一个小娘子了。
他看着吴茱萸脸上的神色思索着,而这种熟悉的感觉,在吴茱萸伸手露出皓腕上的细镯时,终于被验证了。
谢瞭远看着吴茱萸皓腕细镯上的铜片,正随她举手投足而轻轻晃动,那铜片边缘是一只小的静默的铜铃,去掉其中的响珠的……而这个细镯上的铜铃里,响珠是他当年亲手取下的,因为怕这铃音太吵,在寺庙清净之地会扰人——谢瞭远想起也认出了年少时认识的娘子,就是眼前这个吴茱萸。
谢瞭远难掩心中惊喜,笑着看向吴茱萸问道:“娘子,在下冒昧问您一句,你可是唤作……茱萸?”
吴茱萸闻声愣住,她本也觉得谢瞭远面熟,可却没仔细深思。毕竟当年在寺庙里遇见的那个小郎君,虽有些腼腆,但并不口吃的。而后她转念一想,想必是谢瞻云将饮馔记中的诸位,简单介绍给了谢府的人。
想到此,吴茱萸便大方的承认了:“妾身贱名是唤作茱萸。想不到瞻云郎君如此有心,连我们也介绍给家里人了,想必郎君您,就是瞻云郎君的兄长吧,妾身这厢有礼了。”
“不……不是……”谢瞭远有些急,可这唇舌跟不上脑子。
他听吴茱萸的话里似乎是忘记了自己,目光注视着她皓腕上的细镯,吴茱萸好奇地看着他,下意识瞠目拨动了自己皓腕上的铜铃,想起这铃是静的,而谢瞭远又紧盯着不放,难道他真的是……
谢瞭远对上吴茱萸恍然大悟的目光时,谢瞭远才自觉冒犯,连忙移开了目光。
谢瞭远含蓄道:“在下本无意冒犯娘子,只是……不知茱萸娘子,可否还记得,当年的青山寺庙旁的矮山?”
谢瞭远说着就去打量着吴茱萸的神情,见她陷入回忆后,彼此两人脸上都渐生红晕。
“您是恩公?”吴茱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谢瞭远,惊讶地后退了两步,不敢相信地大笑:“竟然是您,真的是您……妾身寻了好久都不曾找见的恩人,今日竟来了饮馔记!”
谢瞭远见当年的小丫头终于认出了他后,不由得展颜笑着,还是口吃着慢慢说:“方才见到你腕上细镯时,便猜想或许是你,你动时这铜铃却无声,我就更确认是你。只是没想到,你我如此有缘。”
“这细镯是恩公所赠,铜铃里的响珠,当年是恩公您亲手拿出去的。”吴茱萸轻抚皓腕说道:“您说青山寺里僧侣喜静,不该吵嚷。这么多年,妾身一直视这细镯如珠如宝,也从未忘记过恩公。”
谢瞭远闻言也感动不已:“快别一口一个恩公了。”
“您自然是恩公!”吴茱萸回忆道,“当年我家大娘子,我阿娘也跟着礼佛。当年阿娘带我上山祈福,却失足从矮山上摔了下来昏迷不醒,多亏了恩公您。要不是您当时随谢夫人在此清修,听到我的声音后帮忙背起我阿娘,还找到了大夫为阿娘医治,恐怕阿娘……”
吴茱萸没往下继续说,只继续说:“真没想到自我回到旧巷以后,不仅与亲人重逢,还能遇见恩公您……我如今的喜悦比得上一年积攒的了!”
吴茱萸开心的双掌轻搓,脸上因着高兴,红晕更甚。
谢瞭远听着吴茱萸的话,望着她如今喜笑颜开的模样,心里最深的一处,好似被轻轻触碰到了。
谢瞭远道:“茱萸娘子如此说来,在下也不胜欣喜。”
吴茱萸此刻是真的开心,她没想到当年救了自己母亲的救命恩人,居然就是谢瞻云的兄长,而这谢瞻云又是颜胜雪认定了的郎君,那这岂不是亲上加亲?
吴茱萸想着如此,便更加放松了下来,又想起谢公还在包厢内,连忙凑近了谢瞭远,继续说道:“缘分真是巧妙,当年没见到的人,还有机会再见。当时妾身在矮山下等了您好久,也没见您的身影,还想着许是今生再也见不到了,未曾想这缘分,原来早就安排好了。”
谢瞭远听得吴茱萸的话后,心里蓦地一酸,仿佛看见了少时的吴茱萸,苦等自己的模样。
他不忍的皱了皱眉,连忙开始解释:“当年,在下……并非有意……失约。”
因着急解释,谢瞭远这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本来是真诚的解释,可如今说出却像是借口一般。
吴茱萸听到谢瞭远的话后,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摇了摇头:“妾身原也猜到大抵是恩公有要事缠身才未能赴约,无妨的。约好要一起放飞祈福的孔明灯,茱萸一人也都放了,不仅为阿娘祈福,也为恩公的家人祈福了。”
微微敛眉,她方又抿唇笑道:“不过,只是这一惦念,确实是这么多年,一刻也没有忘怀您的大恩大德。”
吴茱萸说到此处,不由得微微抬眼看了一眼谢瞭远,却似乎又怕给谢瞭远带来负担,连忙移开了视线。
谢瞭远此刻心里早已化成了一汪春水,开口道:“当年我才要来找你,就发觉幼弟不慎落水,我忙着去救他,却不曾想他高烧昏迷了,等我再醒来时发现,离我们约定的日子早已过了三天,请娘子相信,在下并非有意失约……在下大病一场,醒来以后,头脑有些不清晰,话也说不利落了。”
吴茱萸这才知道,原来谢瞭远的口吃,是因救谢瞻云所致……大抵是当时伤了脑子,所以才如此。
她也为他心酸不已。
谢瞭远满怀歉意地想要行礼赔罪,吴茱萸却连忙拉起来他,小声道:“不说这些了,谢公还在等着郎君呢,我先带郎君去见谢公。”
吴茱萸说着,脚步轻快地为他带路,路过的杜彦隆看着吴茱萸开心的样子,又看了看身后跟着一样笑着的谢瞭远,不由得一阵奇怪,心说难道饮馔记最后的孤家寡人就他一个了不成?
越想越悲戚,越想越想哭,他又匆匆跑出去劈柴挑水来发泄此刻的愁绪了。
吴茱萸带着谢瞭远来到了雅间门外轻轻叩门,待颜胜雪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后,才带着谢瞭远走进去。
吴茱萸欠身道:“大姑娘,谢大郎君到了。”
谢瞭远看了看吴茱萸,微笑的点头示意后,进到了雅间。
雅间内饭菜的香味让谢瞭远心生对颜胜雪暗暗夸赞,又对颜胜雪和谢青松各行了一个礼后,来到谢青松身边坐下,颜胜雪方转身要走:“大郎君既来了,还请谢公和郎君一起用晚膳吧。”
颜胜雪拉着吴茱萸走出去,见吴茱萸这副喜上眉梢的模样,笑道:“今儿个怎么这般开心?”
吴茱萸坦诚又直率、兴奋而激动地回道:“大姑娘,茱萸要在东京找的最后一个家人,今日也找到了!”
“谢大郎君?!”颜胜雪瞠目,也为她高兴,“你怎么断定的?”
“嗯!”吴茱萸用力点头一抚皓腕,凑在颜胜雪耳畔,如闺中密友般叙话:“您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跟您说的,矮山里的小郎君,送我细镯的这个?”
颜胜雪对此事有印象,惊讶道:“还真的是大郎君啊?”
“是啊,我也很意外。”吴茱萸也为谢瞭远感到可惜,“不过,他为了救瞻云郎君,变得口吃了。”
颜胜雪想起谢瞻云之所以一直愿意藏在谢瞭远身后当助手,不曾去争他的风光,就是为了报这厢恩义,她感慨着,这谢府两位郎君、一位娘子倒真的都生的重情重义。
“此事我的确听瞻云讲过。”颜胜雪道,“他一直觉得对他长兄不住。”
“谢郎君心思细腻,其实我看大郎君并未怪他。”吴茱萸笑道,“虽说谢府三兄妹都不是同一个母亲所出,但彼此之间的情谊竟比得上那些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了,真的挺难得的。我从前只以为这高门大户里,都是勾心斗角,哪知道也能脾性各异,心却相同的。”
“你说的是。”颜胜雪与她继续闲话家常,主仆俩亲如姐妹,还拿了坛酒去后院对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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