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胜雪对见自己未来公公这件事,心中虽没万全准备,但也知道这次务必得亲自出面相见。谢青松突然登门,她揣测大抵是谢瞻云临走辞行以前将婚事所请与父亲摊牌了,谢青松这次乃是闻风而至,一探究竟的目的。
颜胜雪心说再怎么突然,这次是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毕竟经历凌温柔与刘脉的亲事风波过后,她深刻地认识到了夫家的府邸对两人婚事的影响力不可说太大,但也不能小觑。只是谢青松声名远扬,皆是赞誉,又培养出谢瞻云和谢听雨这般良善和蔼的子女,想来是人也不差的。
正这般想着,手上也将最后一道食客点选的菜肴装了盘子递给杜彦隆出去传。
她则理了理衣襟与鬓发,摘掉了身前的围裙,一壁慢慢走着,一壁调匀着自己微颤的呼吸,仪态倒是放的端庄娉婷了许多,款步从小厨房走向了大堂去。
等走到大堂,她看到食客们都各自用着午膳,谢青松正坐在角落里,身边站着谢听雨。
她长吁口气,不卑不亢地走到谢青松身边,与他见礼道:“妾身见过谢公。”
谢青松含笑回道:“颜娘子请起。”
谢青松转过头,细细打量着颜胜雪,只觉这丫头的确是花容月貌,眉清目秀,这眼神里的聪慧机灵劲儿是掩不住的,偏眼梢与眉尾还上扬了些,他便猜颜胜雪应该是个精明厉害的性子。再看周身和气场,又觉这小娘子虽长于市井之中,但并非是一身铜臭,倒有些贵气在身上,不是个俗人。
谢青松想着,谢瞻云眼光倒是不错,只是这颜胜雪累日在市井之中周旋,这一身烟熏火燎的油烟味道,竟然能让他头也不回地甘愿去越州查月杨村的案子,她倒并不是一个以谢瞻云安危为首的未婚妻……谢青松倒觉得,颜胜雪不能劝着谢瞻云不要深陷险境之中,还助长他前去的气势,这倒未必是一件好事。
谢青松眉心几不可察地皱了皱,旋即舒展如初。
“谢公大驾光临我这偏僻小店,饮馔记真是蓬荜生辉,妾身也实在是失敬、失迎了。”颜胜雪巧笑嫣然地谢青松斟了盏茶,笑对谢听雨道:“听雨,父亲来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这一身烟熏火燎的,难免会失仪。”
“阿爹来的是挺突然的。”谢听雨也属实没有想到谢青松会来。
“颜娘子不必客气。”谢青松和蔼笑道,“老夫也不是多事的挑剔之人,无碍的。”
“瞻云曾说谢公喜品会稽的日铸茶,妾身这饮馔记也时常备着这日铸茶,方才藿香说您大驾光临,妾身就拿命人泡着了,您慢慢用。”颜胜雪机灵地将这一盏茶朝谢青松那端推进了些。
谢青松倒很满意颜胜雪的眼力见,也很惊喜谢瞻云竟将他的喜好提前告诉给了颜胜雪。
其实谢瞻云倒也没说,是颜胜雪曾在越州时见谢瞻云命翟玉送日铸茶回京,而谢瞻云又是爱喝六安瓜片和庐山云雾的,她如今大抵揣测就是谢青松喜品这日铸茶,所以方能投其所好。
“日铸茶的确是老夫喜欢的,颜娘子有心了。”谢青松浅尝一口,方知这泡茶的水温和泡茶的基底皆是别出心裁的讲究,心说颜胜雪倒是颇通颐养之道,对她心生赞赏时双眼也一亮,欣悦问道:“颜娘子竟是用露水泡的茶?还有着一股子浓郁的桃花香气,淡而幽微,却恰到好处,这可是桃花的露水?”
“谢公果是品茗的个中高手。这的确是用露水泡的日铸茶,但不是桃花露水。”颜胜雪娓娓解释道:“我平日起得早,素来有集结、贮藏露水的习惯,以露水用来吊汤、煮茶、熬饮子,都别有韵味。但今日谢公这茶里,是加了两片在盛春时晒干的桃花瓣,在方才煮沸露水之时,在锅盖上驾了块透气的麻布,麻布上放着这桃花花瓣,靠蒸腾的热气和露水水汽将这桃花的香甜芬芳熏染到这泡茶的露水之中,如此泡好的日铸茶会有股桃花香气,却不被桃花的味道而改变茶的浓郁煎香。”
“颜娘子果然心思奇巧。”谢青松越喝越觉得这日铸茶与桃花香气互相侵染,却没改变日铸茶本身回味清香悠远的特点,倒是难得,遂夸赞道:“你只泡一盏茶,都有这么些细致入微、别出心裁的设计,的确是颇有匠心。”
颜胜雪谦虚地欠身笑道:“妾身认为,重视日铸雪芽的本味,与重视食材的本味,是一样的道理。”
颜胜雪见谢青松茶盏见底,方言笑晏晏地又呈了一盏日铸茶送给他。等她抬眸逡巡四周食客之时,见前方第三桌客人正用完了午膳要走,她立刻识出那桌食客是常来的杨郎君兄弟俩。
她刚见两人站起身,她就立刻对谢青松道:“您慢慢品茶,劳您稍等片刻,妾身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她就亲自走到那杨郎君兄弟俩身畔,笑意盈盈地与食客客套地闲话寒暄几句,看着是当掌柜的热情洋溢,做食客的也是眉开眼笑,可见颜胜雪这饮馔记的生意当真是不错,她待客人也热情。
杨郎君正说:“颜娘子,您算算账。”
颜胜雪就已走到案边对照着杨家兄弟点的菜肴来将算盘打得飞快,手法娴熟地在账本上一勾画,莞尔一笑道:“杨郎君,总共四十七文钱。咱老规矩,您是熟客了……”纤指将算盘珠子又利落一推,续言道:“就算您,四十五文好了。”
虽只便宜了两文钱,但这杨郎君作为熟客,也是能在饮馔记感到宾至如归的。
“您总是给咱们抹去些零头,多谢颜娘子了。”果然那杨郎君心满意足地应了一声,掏出钱来付了账给她。
谢青松看着颜胜雪与食客的交流,心说这两文钱的让利,倒能让食客觉得自己也占到了便宜,自然喜笑颜开。且听着这食客的回应,方知她次次皆待熟客如此,这就可见饮馔记的魅力不仅仅在于颜胜雪精湛厨艺做出的菜肴,还在于颜胜雪为人处世。
颜胜雪收好了钱,看着杨郎君要迈步往外走的时候,颜胜雪又迅速从案前跑出来叫住他们:“杨郎君请留步。妾身记得,上回您来的时候点了道玉糁羹,那晚因芦菔卖光了,没能给您做上,实在是抱歉。”
“哎,这又何妨,饮馔记生意好,在下是理解的。”杨郎君不以为意,摆手轻松回应。
颜胜雪却并不想怠慢自家的熟客,而是取出了事先包好的两包七宝擂茶——在昨夜给谢瞻云擂好的以后,夜里自己睡不着觉,哄睡了谢听雨以后又跑到小厨房擂茶发泄担忧。
她笑着递到杨郎君手中:“这是妾身新研制的七宝擂茶,与外头稍有不同,味道我们店倒都觉得不错。这两副包好的,算是我送给您的,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您笑纳。”
“颜娘子实在是太客气了,我这月月都得来个一两次,是你这顶熟的老客人了,还与我这般见外。不过颜娘子手艺好,在下就却之不恭了。”杨郎君含笑接过后连连道谢,“多谢颜娘子。”
“杨郎君慢走,您常来。”最后双方各自相对着行了一礼。
“茱萸,去送送二位郎君。”颜胜雪没忘记谢青松还在角落坐着,很快折身对店内伙计们吩咐起来,“阿隆撤盘,藿香擦案。”
寥寥数语的发号施令,伙计们也手脚麻利地跑起来,很快那两位杨郎君方才用膳的桌案就擦干净了。
“谢公请。”颜胜雪擢臂相请,等谢青松稳稳地坐到案前,她赔笑道:“饮馔记店小,狭窄简朴,方才客满了,倒让谢公等着了,是妾身招待不周了。”
“颜娘子精明干练、和蔼热情,的确是个很好的掌柜。”谢青松笑着赞誉她一句,而后发觉四下喧嚣,并不适合单独叙话,唯恐曝露谢瞻云独自离京之事,遂以袖掩口,低语问她,“颜娘子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这……”颜胜雪略略犹豫,然而还是答应下来,命藿香快速将二楼一处雅间简单拾掇拾掇,才引谢青松走上二楼,“请您随我来吧。”
谢听雨自然跟着两人一起上楼,还不忘窃笑着凑近颜胜雪耳畔说道:“方才阿爹对你甚为欣赏,看来你与二兄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的能成了!”
颜胜雪只是轻笑一声,她心里总有惶惶不安的感觉,并不觉得事情如谢听雨所言般顺利。
等三人上了雅间之中,颜胜雪点了灯后又隔水燃了香,好叫这房内不至于荒芜难闻。
颜胜雪介绍道:“此处是二楼的雅间,因着之前门槛朽了,才装潢了一下,还没开始宴客呢,许是有些乱而压抑的,您别嫌弃。”
谢青松落座道:“真的不妨。”
颜胜雪又拿了盏日铸茶奉给谢青松,方想起他是有话要说的,便关了门,折身道:“谢公还请有话直说。”
谢青松调匀呼吸,开门见山地问:“老夫想问颜娘子一句,犬子可是昨夜来过?”
“是。”颜胜雪答得干脆,并没丝毫隐瞒,心里却想着谢青松果然是因谢瞻云之事前来。
谢青松错愕地蹙了蹙眉,他是没想到颜胜雪竟丝毫不曾有隐瞒之意,便又问:“那颜娘子可知道他去往哪里?”
颜胜雪喉中稍哽住,却还是不卑不亢、不慌不忙地回话:“妾身知道,并且月杨村的案子,从头到尾,妾身对瞻云查到的所有,都一清二楚。”
谢青松惊愕不已:“那你,竟不肯拦他?”
“妾身拦了,他便不去了吗?”颜胜雪反诘一句,却是笑了,“谢公应该很了解瞻云才是。”
谢听雨此刻倒在一旁发觉有些稍浓的火药味儿了,呆怔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谢青松没想到颜胜雪竟这般回话,语如刀锋,字字犀利,倒真的让人无言以对了。
只是他想,这颜胜雪竟能纵容谢瞻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岂非将他的安危置于不顾?
这倒是有些让人难以捉摸这小娘子的真正心境了——至少他这个当爹的,是有些怀疑且不悦的。
谢青松顿了许久,踌躇半晌后方敛了袖口,将自己的神色努力放松下来,与她说道:“犬子临行前,说起与颜娘子的婚事,老夫允准了。只是,颜娘子,犬子与你,身份有别。”
颜胜雪就知他方才的沉默并不是什么好事,不过这话术说的倒好,不愧是三朝帝师,这先扬后抑、先许后反的法子用的是淋漓尽致。不过她并不担心,虽然心中紧张起来,但神情还尤为松弛和悦。
这么些年和邻里老人打交道的惊艳练了出来,她是想着,应对聪明人的法子,尤其是长辈,这硬杠是不管用的,最好用又最不伤和气的法子,是迂回婉转地装傻,再把道理讲明白。
她只螓首一歪,笑的更加灿然了,只听她反问谢青松:“您说,我与瞻云,身份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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