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胜雪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谢瞻云就知道她也心如明镜了——她也看出这男子是和楚师傅,甚至是宝味酒楼一伙儿的,为的就是阻止渔声小馆守擂成功,才安排人以流民的身份讽刺鲈鱼珍贵这个下作法子。
可惜了,这鲈鱼不珍贵,人也不自知。他们的计划,到底还是注定会失败。
几位评委亦非单纯之辈,适才已然看穿了这其中门道是竞对和评委联合才作出的闹剧,只看如今草率收场,却惹了颜胜雪和谢瞻云的不快,若要闹到张知县跟前,这庖厨大赛的威严与公道,也就不复存在了。
所以刘师傅适时起来收场:“颜娘子说的正是,庖厨以心、以手制膳。但有时候,心却要比手艺更为重要。今日闹剧潦草收场,是颜娘子与谢郎君仁慈,往后不可再有了。”
几名庖厨和评委或怀真情,或揣假意,都貌似认真地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刘师傅迈步上前,扬声道:“老夫如今就将赛事结果宣之于众——庖厨颜胜雪,参赛菜肴莼鲈鱼羹,替渔声小馆守擂成功,本届渔声小馆仍沿获‘鱼羹第一’的招牌。”
这次是一锤定音。
颜胜雪长舒口气,终觉心安,欣喜地闭了闭眼。
刘师傅抬臂道:“众人可还有异议?”
评委纷纷道:“无异议。”
庖厨亦先后道:“无异议。”
转而众人与食客纷纷拱手相贺:“恭喜颜娘子。”
颜胜雪这才胜券在握地欠身:“妾身代渔声小馆谢过诸位。”
杏眸凝睇过宝味酒楼的庖厨和评委席间的楚师傅,她是在暗示他们,早已戳穿他们私相授受、一同设局的把戏。两人各自都是不甘示弱地瞪了她一眼,但最终对这渔声小馆获胜结果,也是无力回天。
紧接着,颜胜雪就擢臂示意渔声小馆内的伙计陆续送宾客与食客退席离开,等喧嚣再次潮退之时,方是嘈杂的众人正式退离渔声小馆以后。
颜胜雪吩咐了一声,要求渔声小馆还要继续闭门谢客,也打发伙计们都回去早些休息。
她与谢瞻云信步走到后院,对着余又生住处紧闭的木门唉声叹息,两人在石磨旁坐了下来。
虽然赛事上的风波已经彻底平息,两人都松了口气,但谢瞻云觉得奇怪的是,方才颜胜雪竟然没有抢在他的前面戳穿那男子是个假流民、真戏子。
她绝对是不可能看不出来端倪的,为何当时不曾发作脾气呢?
谢瞻云此刻才问她,却只作闲话的口吻道:“方才言辞如此犀利,那刘师傅都吓了一跳,险些压不住场子了。看来,我们颜大师傅,这次是当真生气了?”
颜胜雪提起那人便觉得反胃至极:“是,自然生气了!我本没想着戳穿他,却没想到他一直咄咄逼人!”
谢瞻云道:“可你分明都知道那要鱼羹的男子不怀好意,另有图谋,以你的敏锐判断,不可能没发现他是故作贫穷,你为何不立刻揭穿他?”
“我总想着,人皆有困难之时,或许另有苦衷才如此,所以没有忍心去质问。”颜胜雪愤愤不平地抱怨起来,“却没想到那卖惨是假,冲我而来是真,你说说,这人怎么都这样呢?我以好心度量他人所想,却没想到他人心中如此待我。”
谢瞻云静静地看着她回话,没想到她事到如今遭遇挑衅,还不忘想那存心使坏之人或有隐情,倒是难得的赤子情肠,只是如今似乎也是大浪淘金以后,显出那本身不畏强权与暗算的坦荡了,虽说这泼辣劲儿,是好生厉害。
但他知道,她很疲倦。
“你是想的太多了。”谢瞻云见颜胜雪眼底一圈乌青,才轻声道:“最近几日一定很累,回去睡吧。”
谢瞻云正要送她回住处,但院落里走过了几个伙计,他碍于礼数没有拉住她,就只在前方带路。
他却没想到颜胜雪跟在他身后,薄凉的葱指竟拉住了他的袖口。
他蓦地怔住,转过头,看着她。
“瞻云。”她轻轻地唤。
“嗯?”他温柔地回应她。
“你帮我……去报官吧。就说师傅中毒了,请张知县查探那陆炊烟的行踪。”颜胜雪话说的有气无力,可见已是累日的疲惫、压力和悲伤交错袭向她,她到现在已撑到了极致,否则,她应该不会这样请他帮忙。
“好,我帮你。”谢瞻云永远是这样干脆利落地答应她,他知道颜胜雪是个热情善良、正义聪慧的女子,若非是穷途末路,是断不肯麻烦他人的。
他紧接着对她说:“你放心,明日一早我便去衙门。我记得你说的,庖厨大赛以后,会立刻报官。”
“谢谢你。”颜胜雪勉力扯出一丝笑意来,但声音如旧的轻,“今日谢谢你,明日也谢谢你。”
话音未落,她已整个纤弱的身子往一旁倒去,如今的颜胜雪,好似风一吹就会散了骨架的纸鸢般脆弱,全然没了方才在席间赛事上那股子生人勿近、傲骨铮铮的疾言厉色。
谢瞻云稳稳地将她托在怀中:“胜雪,胜雪!”
她已不省人事。
他顾不得其他,将晕倒的颜胜雪打横抱起送到居处安置好,立刻让流觞去请为余师傅施针的郎中来。
这些时日,他高价请这郎中羁留在会稽,住在和颂邸店之中,便于每日施针。
“颜娘子的身子不打紧的,老夫已为她施针,等她多睡几个时辰,就会醒来了。”郎中诊过脉、施过针以后替颜胜雪掖好棉衾,站起身对满眼担忧的谢瞻云道:“但颜娘子是最近太累了,身子虚弱,气血双亏,要进补好一阵子了。”
谢瞻云这才擦了擦额角紧张的冷汗,却还是焦灼地对郎中道:“好,您只管开药,价钱不是问题,只要不是贡品珍宝,我都一定为她找来。”
“谢郎君这是关心则乱了。”郎中拈须笑着,摇头摆手地解释道:“颜娘子的病程,远没有这么严重的,只需要以温补药品替颜娘子调养几日,等她今日睡一觉养养精神,就会好许多了。”
“好。”谢瞻云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急的已经顾不得冷静了。
等送走了郎中,谢瞻云才对流觞道:“我守着她,你自己回去和翟玉睡吧。”
流觞却笑他道:“郎君啊郎君,就连那郎中,都看出来了,你对人家颜娘子有意呢。”
“别胡说!”谢瞻云瞪他一眼,心却虚了。
流觞知道谢瞻云定会寸步不离地守着颜胜雪,便不与他争论,只将一封信递给了他:“对了郎君,主君和大郎君写了封信来。”
谢瞻云眉头一皱:“父兄怎会在此刻传信……多久了?”
“信是晌午到的。”流觞答道。
谢瞻云赶忙展开信笺一看,除了对谢瞻云表达了关怀与问候,叮嘱他不要被月杨村幕后之人算计以外,就是关于与谢听雨闹了矛盾的那些事。
谢瞻云失笑摇头道:“听雨啊听雨,这次竟又骗我这二兄。”
流觞诧异:“三娘子?”
谢瞻云无奈道:“听雨跟我说,她之所以离家出走,是因为在教坊跟舞旋色教头学舞,却被阿爹说是自甘堕落。可阿爹在信上说,这妮子去的分明是无双楼,找的是掌柜兼花魁娘子凌氏学舞,但这凌娘子是出了名的倨傲,从不对外教授舞艺的。听雨硬说是凌娘子肯教她,加上无双楼最近醉鬼又多,阿爹是觉得听雨定是会在凌氏那里碰壁,又或是被那些醉鬼欺负了,这才骂了她。阿爹虽出于好心,但这也伤了听雨的自尊。”
“您是说,三娘子骗了您?”流觞也一时哭笑不得,知道自家三娘子是个鬼灵精,但娇憨天真,也不失可爱。
“对,她去的是无双楼,那日跟我却说是去的教坊。”谢瞻云道:“阿爹上了年纪,鲜少去那无双楼里,他也不知道凌娘子并非卖身的倌人,自然担心她个女儿家家的在那里出事了。这不,一来二去的,父女闹僵了,一个离家出走来会稽,一个在东京寄信给我要我劝听雨回家。”
流觞颇有些幸灾乐祸之意:“您是真难啊……这三娘子明明就在眼前,还不肯与您相认,这要真强行带她回东京,那颜娘子醒了以后,搞不好还要觉得是你在这强抢民女呢!”
“你小子,净是捡我笑话看。”谢瞻云沉声道,“不过,接下来张知县要审月杨村的案子,不知道月杨村那幕后之人会否有新的行动,我的确该劝听雨快些启程回家。”
流觞喟叹道:“三娘子是未必愿意啊。”
“我去劝劝她就是了。”谢瞻云转过头,看郎中似乎进了对门,方问:“对了,余师傅怎么样了?”
“大概,就是这两天的事了。”流觞失落地摇摇头,“郎中施针时,说余师傅这两日都只能卧床静养,每日也仅仅能清醒一个时辰左右。”
“余师傅的后事……你帮胜雪去看看吧,选个体面些的棺木。”谢瞻云心中有数,看着昏迷不醒的颜胜雪,竟也跟着揪心起来:“她心里应该也有数,只是还不能接受,毕竟渔声小馆刚刚保住了‘鱼羹第一’的招牌,她还想告诉她师傅。”
目录
加书架
打赏
送月票
设置
详情页
1
张月票
2
张月票
3
张月票
4
张月票
10
张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