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亮,蔡至果然安排了一辆宽敞的马车到颜胜雪等人落脚的邸店接应。看蔡至准备的那马车大小,大抵蔡至是要与她们同坐的意思……这颜胜雪是断然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的。
颜胜雪相信杜彦隆虽然靠着人皮面具和这乔装的姿态,能唬得住本就心虚恐慌至极的蔡至,但若是同坐在马车之上,蔡至真议论起了制膳之道,杜彦隆就很难不露馅了。
于是见了这宽敞的马车停在邸店门口时,颜胜雪携着藿香娉娉婷婷地对着蔡至一礼,随后机灵笑道:“还是蔡掌柜有心了,知道东家时日无多,一日有十个时辰都得是睡着的,安排了这样宽敞的马车接应,想来东家躺在里头,是舒适稳妥的,妾身这厢谢过蔡掌柜了。倒不知,给蔡掌柜的银钱可还够这大马车的租赁吗?”
蔡至对颜胜雪的反应感到错愕,却只能顺着她的话说:“够够够,小娘子客气了。”
扭过头,蔡至不悦地吩咐小厮再将自家的马牵出来套了车,他自己就蜗居在自家的小马车里。
颜胜雪猜那辆宽敞马车的车夫是蔡至的自己人,便又留了个心眼儿要将车夫换掉:“委屈您坐小马车了,便将这好车夫让给蔡掌柜的吧,东家这一路都习惯了我阿香妹子赶车的速度,又稳又慢,贸然换了快而稳的车夫,倒怕东家不习惯,在车里睡不好呢。倒不如请车夫替蔡掌柜驾车,您二位前方带路,妾身跟阿香妹子后边跟着。”
“就依小娘子所言。”表面蔡至笑着附和,在暗处又是一张不厌其烦、计划落空的失望神色。
只是颜胜雪眼下达成了目的就无须再管其他的了,含笑对蔡至欠了欠身,又将遮面的斗篷拉低了些,转身对藿香和杜彦隆使了眼色,两人都会了意,随后藿香搀扶着正装作佝偻病弱之态的杜彦隆上了马车。
杜彦隆故意将冒充余又生的脸露给蔡至,那蔡至果然见之色变,眼珠子险跌出来。
蔡至就这么惊呆地看着杜彦隆的脸颊……分明暑热极盛,他却怔在原地好似双腿都被数九寒天冻木了一般。
颜胜雪故意含笑问他:“蔡掌柜是认识咱们东家?”
蔡至这才猛然回神,之前的推测比之看到真人的起死回生,他怎么都是惊讶的,毕竟他当时收到会稽的消息是余林已死,可眼前这个……真的难以让他心平气和。
蔡至这才尴尬回道:“不,不认识,只是可怜了老师傅这眼睛,怎么就瞎的这样厉害……真是天妒神厨。”
“是呀,东家中了不轻的毒,听他店里的伙计说,这毒也奇怪,市井郎中竟没半个瞧得出是什么的,发病时先入了眼,幸得针灸圣手施针救治,东家这才死里逃生,不然那伙计们都替他准备着后事了。”听着蔡至这鬼话,颜胜雪见缝插针地说了一句就转身上了马车,“蔡掌柜的,请出发吧,我们跟着。”
蔡至心说大抵自己在会稽下毒给余林并未露出马脚,毕竟这毒是辽人淬的,大宋的郎中不认识也正常,此刻尚且沾沾自喜,但还是不情不愿地钻进了自家的小马车里头,换了车夫在前头带往东京大相国寺的路。
大相国寺是在夜里抵达的,那时谢听雨已以替二兄祈福的名义借宿在大相国寺的禅房有几日了。
这些时日倒也为难她这个活泼的性子,除了禅房与佛殿,便只在后头的绣巷闹市里闲逛了逛,其余时候都按照计划没有乱走。颜胜雪不禁感慨着这谢听雨真仗义地帮起金兰的忙来,还真是耐得住性子,是个靠得住的人。
“谢娘子,妾身和东家如期而至了,还带了你最贪杯的雪泡梅花酒来。”颜胜雪的斗篷和面纱如旧覆在颊上,只是这笑语盈盈地与谢听雨见了面、说起了话,谢听雨就立会其意,按照计划佯作与她只是刚相识。
“小娘子倒是守时,余师傅呢?”谢听雨迎上来,派婢子接了她们的细软来,热情道:“这一路可累坏了吧,先歇着,我找主持给余师傅备了禅房。”
“多亏了这位宾安酒楼的蔡掌柜,是他带路雇车引我们过来的。”颜胜雪故意引蔡至来见谢听雨,三人碰了面后,颜胜雪才借回应谢听雨的机会故意说给蔡至听:“师傅还好,在车里睡着,阿香妹子看着呢,等下待他醒了便请两位沙弥小师傅一同给扶进禅房去。”
蔡至早知谢听雨在东京名望极高,又是土生土长的帝师千金,平日在东京游玩嬉闹惯了,也对许多商户掌柜都很热情客气,此刻也没将她与颜胜雪关联而视,便没了芥蒂,不曾想是颜胜雪做局引他入局。
蔡至还在笑吟吟地拱手跟谢听雨作礼:“在下见过锦鲤娘子。”
谢听雨也顺势道:“你便是蔡掌柜?”
“在下正是。”蔡至笑着拿出两坛酒,“这位小娘子嘱咐在下给您带了雪泡梅花酒来,还请锦鲤娘子一品。”
“多谢蔡掌柜。这般舟车劳顿送来,不过寺庙里……倒不好饮酒,我还得先着人拿冰镇着送回谢府去,待我回府再慢慢享用。”谢听雨也记得颜胜雪嘱咐过她一定要小心蔡至所送之物,所以只是揭了盖子浅嗅后就递给了女使,转头笑道:“这雪泡梅花酒嗅了就与众不同,蔡掌柜是不负盛名,我三倍付钱给你。”
“不必了。”颜胜雪及时道:“我已替谢娘子付过了,正是按您说的,三倍付的。”
“正是正是。”蔡至亦笑着颔首。
颜胜雪转过头来,又对蔡至折腰行礼:“这一路可真是麻烦了蔡掌柜。”
蔡至急忙道:“不麻烦,在下也有个友人寄宿在大相国寺祈福,倒也是同路方便,小娘子实在不必客气。何况在下……也想讨老师傅一手精妙绝伦的素斋吃。”
“自然,待东家醒了,妾身一定请他也给蔡掌柜及您的友人各自带上一份儿。”颜胜雪知道他没安好心,但要的也是他这份别有用心。
这客套话都按计划说完了,蔡至才肯离去,颜胜雪带着两个谢听雨事先安排好的小僧一起将杜彦隆从马车中接出来,搀扶着老态龙钟的他进入最为清净的一间禅房,紧邻着方丈所在的禅房。
做素斋时是颜胜雪扶着杜彦隆一起进了小厨房的门,两人在里头将门横闩,谢听雨又提前命人换了糊窗的纸,此刻在外头连厨房里人的剪影轮廓都瞧不真切了。对外只说颜胜雪是给东家打下手,实际上端出去的素斋都是颜胜雪做的,自然也是模仿余又生的手艺和口味做的,蔡至吃了后更笃定这人便是死里逃生的余林。
蔡至的计划也便要从此刻着手,本想着从素斋饭菜下手,可惜颜胜雪是一连数日都对杜彦隆假扮的余又生寸步不离,即便是入睡之时,颜胜雪也找了个听禅利于安枕的由头,将杜彦隆塞到主持的禅房中同睡。
若说暗杀,大相国寺之中又有不少僧侣武艺高强,且又是皇寺,会引起轩然大波。
是而逼的蔡至没法子,到最后还是落入颜胜雪的预设之中——蔡至决定加重余又生本来中毒的药量,造成余又生在大相国寺里因旧病暴毙的假象。
颜胜雪也察觉到了蔡至这些在寺中的时日在找机会动手却一直无功而返,算计着日子,也看着后山修缮的疏水之地大有改善,她就猜测何清明或许是时候要离寺了,那这一切,就事不宜迟地进行了。
颜胜雪借送斋之名进入谢听雨的禅房:“可问了主持,何清明几时离寺回府?”
“明日。”谢听雨也是一探再探、一问再问得来的消息才敢告诉她,“我还打探到,今日蔡至晌午乔装改扮以后溜回府去了,回他的蔡府。”
“既然回府,为何还要乔装?”颜胜雪眯缝着杏目,心说这时机就快到了,一时激动地紧握右拳,“想必跟我们一样,都是为了掩人耳目。”
“按照姐姐的计划,有两个我的武婢一早就装成了寺里的尼姑,见蔡至从后门溜出去,她们也跟了出去查探。发现蔡至不止回了府,还去了董家药铺。”谢听雨正色地附她耳道:“华亭县的董家药铺。”
“想必是回府取什么只有他知道的东西,然后才能到华亭县去。”颜胜雪揣测着,“大概,他是拿那毒药要用的一些东西,下人不知道,所以他才得亲自回府。”
谢听雨道:“我觉得你猜的有理,但你说过不能打草惊蛇,我便没有让女使深入董家药铺去查。”
“你做得对。”颜胜雪笃定道,“只知道这些,就已经足够了。蔡至若只是要寻常药物,东京这么多好药铺,好郎中,何必要去那华亭县里,又是与他那酒庄最近的董家药铺。”
思量至此,颜胜雪急忙离开谢听雨的禅房,开始算计着大抵今夜起,这蔡至就要有所行动了。
当夜,在僧侣都在夜里入睡后,颜胜雪带着杜彦隆和藿香特意离开了小厨房整整半个时辰——这些时日,杜彦隆乔装的余又生,每夜子时三刻要吃夜宵,这也是颜胜雪预先给蔡至故意留下的印象。
蔡至就会选在这个夜深人静之时动手,在余又生的夜宵中下手,然后在天亮以前,和准备回府上朝的何清明一起离开大相国寺,这样他们不曾外露的堂兄弟关系,就可以让何清明在呈堂证供上成为蔡至看似公平的人证。
蔡至果然在那半个时辰去了小厨房里。
颜胜雪掐着时辰和藿香跑回去,案上是看似没有异样的一碗清粥和一盘脆琅玕——也就是拌莴苣,只不过是梅子醋的蘸料和莴苣分开放着的,进去时,藿香见那莴苣颜色并未有什么变化。
藿香问:“菜变了吗?”
颜胜雪急忙垂头去嗅盘中莴苣,虽然知道蔡至下的毒一定是无色无味的,才能骗过师傅那等厨艺精湛的庖厨,但她也笃定师傅既然死前知道是陆炊烟所为,那一定是在后来的某一瞬,察觉到了这种毒药的存在。
那就不可能没有破绽。
颜胜雪站在原地严肃地蹙着眉,紧盯着那一盘新鲜的莴苣,凑近闻嗅时,只有莴苣和淡淡的盐味。
“怎么了,娘子?”藿香皱眉,“这菜不对?”
“嗯。”颜胜雪依旧笃定地点点头。
“哪里不对?”
颜胜雪算着蔡至就快溜之大吉了,急切之下用往莴苣里舀了些许清水,将莴苣在水里过了一遍,又将莴苣过了水滤出来,将滤出的水倒在小竹筒里,最后嗅那滤了莴苣水的味道,就嗅到了一丝微微的涩。
是那药。
师傅曾说过,他只教过颜胜雪一人,这食材滤了水,如果有其他除了食材本身的味道,这道菜就不能端上食客的桌案,因为一旦简单的制膳方式,不是以上佳新鲜的食材呈现,那便失去了意义,愧对于庖厨的职业。
她没想到,这一句师傅的教诲,竟是用在了这里……
替他设计报仇的这里。
师傅中毒的时候,一定也是在一次吃拌菜时,才察觉到的。
所以师娘跟阿梨儿中毒没有他深,也没有他那般痛苦,那些陆炊烟动过手脚的饭菜,只有他自己吃了,只为了保护妻儿,或许也是为了他口中报所谓的冤孽……只是可惜阿梨儿与师娘体弱,还是没能活下来。
想到这种种,颜胜雪立时红了眼眶,有热泪沁出,立时追出去在院内拊掌,谢听雨事先安排好的两个武婢就迅速将蔡至擒来,将他押进小厨房之中。
杜彦隆、藿香、谢听雨三人很快也跳进其中,又快速关上小厨房的门。
“你……你没中毒?”蔡至看着杜彦隆此刻行走坐卧与常人无异,却还是没想到面前这惟妙惟肖的人皮面具是假的,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地抖了抖眼睛,“不,你不是余林!”
杜彦隆正得意于自己的乔装,才要撕了那面具,颜胜雪却突然想到杜彦隆是唯一一个青城寨山火的活口了,不该在此时暴露,便拉了杜彦隆后退,悄声道:“阿隆,面具不要摘,一定不要给人瞧见。”
藿香也附和着拉了杜彦隆的袖口,杜彦隆也含蓄地点了点头,后退一步。
颜胜雪故意替杜彦隆迷惑蔡至道:“他自然不是师傅了,眼睛也没瞎,这瞎了眼、中了毒,都是我们蒙你的。”
“你是谁?”蔡至不安地瞠目,“师傅?”
颜胜雪故意避而不答,却再不掩饰,一手掀开面前斗篷,将那装了滤水的小竹筒在蔡至面前摇了摇:“蔡掌柜一早卯时出城,去了董家药铺,取了这药,若是不认,那即便就让开封府尹去查就好了。这次别说动机不动机的话——陆炊烟,我这是抓了你现形的。用水滤下了你在莴苣里下的药。”
“你……你是……”蔡至惊慌不已,往后退了数步,俨然是意识到了自己被设计了,“你们……”
“饮馔记颜氏。”颜胜雪再揭下面前薄纱,步步向他逼近,冷笑道:“憋了数日,总算能以真容示人了。”
“你这小竹筒能代表什么?”蔡至此刻还不曾想到颜胜雪竟能滤出莴苣上的药当罪证,还当自己机关算尽,偏也机灵地不认这罪,只笑道:“费尽心机,只怕也是枉费了。”
颜胜雪见蔡至大抵没猜到她的做法,便只笑道:“你是个精于制膳、懂得偷师的厨子不假,可你就没想过为何这脆琅玕的蘸料和食材是分开的吗?你本想下在梅子醋里,可又知道师傅不爱吃醋,只怕蘸料不会太多,而这清粥又没有蔬菜的味道掩盖,你又怕露馅,所以你只能将药放在这盘莴苣之中,可你也没想到,这蘸料我没有放进去,只是用了水滤了莴苣,这小竹筒里头的水,我们只管找郎中验一验是不是有毒就是了。眼下人赃并获,在场众人皆是见证,即刻便可将你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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