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朴缠绵病榻之上,本就郁结于心,如今看到凌温柔好端端、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时,他更是恨意与妒忌交错漫上心头。这低贱之人平安无虞地回来了,可他最宠爱的儿子却只能被安放在冰冷的棺木之中,再也见不到了。
他是要凌温柔给他个说法的。
他轻咳了两声,勉力踏在履上坐起来,嗓音沙哑而低沉:“子厚怎么死的?”
凌温柔的泪水正在眼中打转,哽咽却坦诚地回道:“为我而死。”
赵宗朴闻言一怔,而后看向面上悲戚的凌温柔,眼前这个女人,她竟丝毫都不欺瞒于他吗?
东溪也是错愕又惊讶地愣住了,凌温柔分明可以说谎,为何还要跟赵宗朴和盘托出?
凌温柔在两人迷惘疑惑之时,续言道:“刺客最后一箭本冲奴而来,奴也没想到三郎君对奴情深义厚,为奴挡下毒箭。而今奴苟且偷生,三郎君却与世长辞,奴责无旁贷。是而奴知道,这是奴的死罪。”
赵宗朴其实知道,儿子袒护凌温柔之心已有多年,他恼火的是,赵仲庞分明为了保护凌温柔而死,可她竟然将赵仲庞为她而死之事据实相告,这话出口之时,就已经白白辜负了儿子的良苦用心。
他甚至怀疑儿子拼命救下的,是不是一个本就想要寻死的糊涂女人?
赵宗朴愈想愈气,却没了力气发作愠怒。
“你知道吗?在你跟我坦白的时候,子厚就已经白死了。我知道,你不怕我杀了你,可子厚应该会怕吧?他若泉下有知,只怕是一缕残魂,都要在夜里来找我,为你求情了。”赵宗朴语气平淡,颇带着怒其不争的意味。
凌温柔云鬓低垂,仍是泪眼婆娑,却咬牙缄默不语。
赵宗朴顿了顿,睨她一眼,仿佛是给她最后一次反口开脱的机会,可她偏偏不说。
赵宗朴最后只能失望地长舒口气:“好,凌温柔,你既求死,我也不必非让你活。但是子厚为你而死,我这当爹的,不能叫他白死。”
凌温柔心怀歉疚,却仍旧执拗道:“奴知道对主子坦白,会辜负三郎君。只是主子,关于子厚之死,奴是不可能欺瞒您的。”
赵宗朴对凌温柔这份偏执激怒,气的颤声道:“好,好!”
一时竟有些站不稳,但赵宗朴却一把搡开搀扶他的东溪,闭上双眼道:“你既认了,那你知道你该去哪里。”
“奴知道。”凌温柔再次恭敬地叩首,面上再无不甘与委屈,像是认命了。
凌温柔转身告退,单薄的倩影消失在濮阳郡王府中,去处于她而言,只是一片生不如死的幽暗。
赵宗朴却在凌温柔走后而不甘地捏碎一只药碗,愤恨对仰天道:“子厚啊子厚,你在天有灵,倒是看看清楚,你用性命所守护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东溪吓得即刻将赵宗朴扶回榻边坐好:“主子节哀,切不可大动肝火啊。”
赵宗朴其实没想处置凌温柔,因为知子莫若父,他对赵仲庞的深情太了解,当年他一心深爱温成皇后,娶赵仲庞的生母,也只是仁宗的赐婚,他奉旨而行罢了。
可是王妃却对赵宗朴一往情深,最后也是在陇州为他而死,他很能理解这种为心爱之人死去的情感。
只是很可惜,赵仲庞的心上人,根本对他的性命视若草芥,根本对他的深情毫不领情。
“东溪啊,你知不知道,我本就知道错在赵顼,不在凌温柔,可她辜负了子厚的心意。”赵宗朴无奈地感慨着,像一个落魄的老人,孑然孤寞地喃喃自语,“她其实本可以向我求情,我便可顺应子厚的心意,饶她不死,可是为何……为何她要这样糟践子厚对她的情谊呢?”
东溪也对凌温柔的反应颇为不解。
若是无情,自己逃了便是,为何还要对外说她是子厚的妾室而请知州帮忙运送棺木呢?
若是有情,又为何不对子厚给她换来的劫后余生而珍而重之呢?
最后东溪也只安抚道:“凌娘子素来孤傲清冷,特立独行,小的看得出她并非不伤心,只是……她大抵有自己的想法吧。”
赵宗朴闭上双眼,又是苦涩的泪水顺颊而下:“没想到,最与我相像的子厚,最后却与他娘一般,都为心爱之人死去……”
五日后。
赵宗朴再次收到了辽人的文书,是辽人来讨要最新一拨训练好的少女。
这次赵宗朴回应的很是热情,因为他总算不必担心月杨村之案是辽人另起炉灶与其他宋人勾结了,辽人需要大宋的女子时,还是第一个会想到他的临渊帮,他不免庆幸,格外精神抖擞地提笔写信回复辽人。
从前是赵仲庞负责回复辽人,但这次,是他亲自回信,一字一句都是用的这么多年认识的辽文,如今他已然信手拈来,笔势强劲有力,可见他是急不可耐地想把持住辽人对他的支持,伺机对付赵顼了。
赵仲庞去后,凌温柔入狱,徐野与阿花等肱骨也死了。赵宗朴还得重整旗鼓,再选信任之人补上临渊帮重要的位置。所以他重病才稍见起色,就支撑着身子来到了东京之中,他的临渊帮秘密布结之地。
这五日之内,他每一日都是对赵顼恨意的累增与积淀。毕竟他派人去寿州查探赵仲庞遇刺之地,回报的结果,都是那日所有西夏人都是假冒乔装的,他就更信了何清明派来的那仵作的话。
渐渐地,他的双眸也再压不住那份从前可以藏于和蔼笑靥以后的阴鸷了。
只是毕竟疾病缠身,他操劳不了太久,就只能进内室歇息。
东溪一如既往地唤了刘脉这个郎中前来探治。
刘脉是这半月以来,第一次来这临渊帮的据点,只是这次来时他就知道,凌温柔已经被关在这里第五日了。
凌温柔就被锁在石窟之下的秘牢里,那是所有人进入临渊帮内就能看到的地方。
“刘郎君安好。”身边有女婢向刘脉请安,刘脉的心思却全在寻找凌温柔的身影上。
他故意比预计时辰早来了半刻,所以还有空打量凌温柔的伤势,她被囚之处很是显眼,而凌温柔正鬓发散乱、遍体鳞伤地被锁在石壁之上,身边铁链冰冷,随匍匐的她稍稍牵动的肢体而叮当作响。
她的衣裳已经不再华美艳丽了,只是一袭破落的灰衫囚服,且已经破漏了上百处,露出她白皙的肌肤和皮肉上的血痕。他是郎中,一看就知道凌温柔身上还有些新伤在流血。
刘脉看了此情此景,心中隐隐作痛,然而素来坚毅的凌温柔,此刻也还是不发一言地忍受疼痛。
刘脉立刻蹲下身子问她:“凌娘子,这是怎么了?”
身旁施刑的女婢也一向受凌温柔宽待,不忍地回答道:“主子说,每日鞭笞凌娘子三十鞭。每日只给一口水,一碗饭,今日还没到喝水吃饭的时候,凌娘子想是快挨不住了,可奴婢方才已经很轻地去打了。”
原来她已经在这里受了连续五日的鞭笞了,且每日三十鞭……刘脉是儒生,想想就觉很痛了。
何况如今的凌温柔,颊边、鬓发、耳畔皆是冷汗淋漓,灰白的唇皲裂沁血,但脸却是惨白中透着可怖的红。
刘脉伸手探她额头,她果然已经在发高烧了,他叹道:“肉体凡胎,又是女子,再轻的鞭笞也很难不痛呀!”
随后刘脉替凌温柔把脉,方觉得她三焦皆阻滞,是心病;体表千疮百孔,又发了高热,是内外皆虚之象。
刘脉清楚地知道,凌温柔得赶快用药医治,否则就会落下病根了。
刘脉起身,急切道:“主子何在?”
“在内室。”
“我去替主子瞧病。”刘脉拢住袖口,匆匆往内室走去。
赵宗朴也病得不轻,刘脉上前施针,只是今日想替凌温柔求情,却还是有些畏惧赵宗朴发怒,所以他只能暗自关心担忧凌温柔的伤势,不住地往外头的方向望去。
最后一针还未落,赵宗朴就知他找错了穴位,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既是替我看诊,为何心不在焉?”
刘脉这才猛地回身,急忙改了方向下针,适才唯唯诺诺道:“阿脉不敢。”
“你也牵挂凌温柔?”赵宗朴开口便问。
刘脉有些慌张地哽咽住了,随后作揖道:“凌娘子护主不力,被帮规处置也实属应该,只是她与阿脉也算是挚友多年,阿脉方才见凌娘子……似乎伤得很重。”
赵宗朴却破天荒地平和道:“去见见吧。”
“谢主子。”刘脉大喜过望,拔腿就往外跑去。
赵宗朴看着他火急火燎的背影,半晌没说话。
凌温柔瘫在地上,但意识却很清楚,刘脉则苦于今日没带药箱前来,无法替她医治。
刘脉是听东溪说了凌温柔受罚的原因的,便劝道:“凌娘子,其实你本可以,不用告诉主子实话的……”
“他是子厚的亲爹,儿子的死因,父亲有权知道。”凌温柔依旧语气坚定,眼中没有半分悔意,“何况,子厚是因我而死,是我有负主子救命之恩,我不想欺瞒主子。”
“你这是何必呢?”刘脉将自己对她的疼惜深藏于心中,只是唯恐她不明白赵宗朴的意思,便提点道:“主子恼火的,是你辜负了子厚护你之心。”
“我知道。”凌温柔对此却全然明白,“只是,我不认为这是我欺瞒主子的理由。刘郎君不必再劝我了。”
刘脉一怔,更不解她为何自讨苦吃:“在下可否问娘子一句,为何这样想?”
凌温柔看着自己真正的心上人,对上他这副懵懂和担忧的神情,她不禁抬手轻轻地抚摸了刘脉的下颌与颊畔,但很快收回了手,只是轻轻对他一笑。
她才望着天,回忆着说:
“从前我替主子掳劫过一个辽国人指名要收入临渊帮的少女,那少女被掳来时屈服了,只是请求我在她去辽国以后,让我告诉她父母,说她遭了涝灾死了,就当从没生过她这个女儿。我理解的是所有儿女的孝道之心,所以我答应了她。”
“可我去她家报信的时候,她父母哭的很是伤心,拉着我的手,求着我问她女儿尸首在何处,死于何处的涝灾,是为何遭难,是没有来得及跑出去,还是被湮没的屋宇压住,亦或是睡觉时就被溺毙了,死时究竟有没有痛苦……我本想编一套说辞告诉她们,可是我又觉得让当父母的面对女儿死亡的细节很残忍,所以我三缄其口。”
“可是那父母苦苦哀求我,说他们只是想问清楚,她含辛茹苦养育多年的千金,究竟是怎么消失在这个世上的,她每一个细节都想要知道,即便这很残忍。”
刘脉知道这凌温柔一定有她处事的理由和原因,便悲切好奇地问:“那你后来,告诉她父母了吗?”
“没有。”凌温柔摇头,“我不忍说,所以我走了。”
“那后来呢?”刘脉继续问。
凌温柔越想着旧事,眼眶愈发湿润了:
“后来,大概过了一个月吧,辽人的钱财给运进大宋了,我就想着给她父母也送些抚恤的银子,可是却见她家在办丧事,是少女的阿娘去了。”
“我问她们邻居才知道,她母亲是郁郁而终,临死前还抱着女儿的牌位,不甘地问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因此大受触动,我觉得孩儿对父母有孝义,可父母对孩儿亦有痛彻心扉也要刨根问底的关怀,每一个父母都有知道孩儿如何死亡的权利。”
刘脉此刻才顿悟,反问她道:“所以,不论怎样,你都要护送子厚棺木回京,哪怕是以他外室的身份,请求知州帮忙全程护送你与子厚回京,你也要护住他的全尸?”
“子厚待我的深情,和主子对他的亲情,是两码事。我不想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最后连心爱的儿子真正的死因都一无所知。何况我所承担的,是我本应该承担的。”凌温柔到底还是只对刘脉一个人敞开心扉地回答了他们所有人的疑惑,即便在此受刑了五日,她也不肯与赵宗朴说出自己的苦衷,“一个人生在世上,对妻子是夫婿,可对父亲是儿郎,虽然世人总说这两种情感时难两全,只是这么多年主子对子厚的栽培和重视我看在眼里。所以,我不能为了活命和不负子厚待我的情谊,就罔顾子厚对主子的孝道,以及主子养育子厚多年的劬劳。”
刘脉缄默了,一时不知该说她偏执,还是该替她惋惜。
只听凌温柔续言道:“子厚临死前嘱咐我,要一生对他阿爹尽忠,我想,除了我,在这个世上,他最在意的便是主子了,所以我更加不能欺瞒主子,不想主子跟那少女的阿娘一样,因为要追查子厚死亡的真相而郁郁而终……我觉得这才不算辜负子厚。”
刘脉当年喜欢的,不就是凌温柔这看似冷艳孤傲,实则心有乾坤的为人吗?
“趁没人看见,你快吃了。”他没有指责凌温柔的选择,只是从怀中取出一颗补药喂给凌温柔。
凌温柔才咽下这药丸,就呆滞地看着将对她情意藏在心底许多年的刘脉,突然问他:“你还没说,你为何要来?”
刘脉没有回答。
只是又过了须臾,赵宗朴从内室走了出来,众人一齐向他见礼。
“参见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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