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胜雪和谢瞻云都眉头紧蹙,这楚师傅突然的为难是他们不曾预料的,不过这位是来者不善便是了。
谢瞻云此刻竟比颜胜雪还要紧张,他已经做好护她的准备了,且他最近查月杨村的案件发现了官商勾结之说,下意识就很怀疑,这楚师傅是要为这宝味酒楼的庖厨来找颜胜雪的麻烦了。
但见招拆招,颜胜雪反而波澜不惊,还和婉地对谢瞻云促狭一笑,示意他不必挂心。
场上忽地一片针落可闻的诡异静寂,所有人都看着突然开口的楚师傅阴沉着脸,语如质问地对颜胜雪道:“渔声小馆在上届取得‘鱼羹第一’之名的庖厨竞赛魁首之时,是余师傅亲手书写的鱼羹菜意理念,‘渔鲜当如归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不知颜娘子你可还记得?”
“妾身记得。”颜胜雪干脆地点了点头。
刘师傅作为主持大局之人,也要向众人解释菜意理念相关的章程:“按照赛制规章,上届魁首留下的菜意理念,是为本届赛事的命题,即便是守擂者自身,也须以此为题进行破题,而后推陈出新,做出新的菜品参赛,但不可与去年获胜菜品为同一道菜。”
颜胜雪不解道:“去年师傅做的是鳜鱼笋菇羹,今年妾身以莼鲈鱼羹参赛守擂,似乎并不不妥。”
楚师傅语气愈发咄咄逼人:“这的确并无不妥,但唯一不妥的,是你用了莲叶和莲花露水,没有践行守擂者的命题——也就是那句余师傅去年所说的‘渔鲜当如归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一句菜意。”
颜胜雪心说,果然是来找茬儿的,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她款步上前,对楚师傅欠身道:“请问前辈,为何觉得妾身所做的莼鲈鱼羹,因用了莲叶与莲花露,便与师傅去年所写的菜意不相符合了?”
楚师傅扬声当众说道:“今年会稽流民成灾,寻常百姓连温饱都是问题,颜娘子却用了不符合时节的、收摘和贮存皆困难的莲叶与莲花露水,这做出来的莼鲈鱼羹虽然味道独特,但做法实在太过受限,并不能走入平民百姓的千家万户,是而我认为,颜娘子作为亲传弟子所做的这道菜,与余师傅去年所述的菜意理念,完全相悖。”
颜胜雪心想,原是想从干莲叶和莲花露水都经过了窖藏的贮存来找麻烦,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虽连师傅极为钟爱这道菜,可楚师傅也言之有理,如今乃是盛春,而后便是暮春,都不是莲叶与莲花盛开的时令。且你也说了,这莲叶和莲花露水,需要窖藏,的确是去年的光景了。”刘师傅即便再想偏袒颜胜雪,作为主持大局之人,此刻也要发问:“颜娘子,你对此作何辩驳?”
“这莲叶与莲花露水的确是经过窖藏的,是去年所采所存,越过了隆冬,今年盛春比赛之前,妾身才拿出来启用。”颜胜雪巧笑嫣然,想到她前阵子在青城寨中窖藏和晾晒的干菜与腌菜,就想到了应对之法:“但妾身也是临时起意,才想用莲叶与莲花露水入馔的——正因今年突如其来的流民成灾,是而妾身想以此菜提点世人,家中要时常囤积粮食,巧用窖藏之法,冬菜可以贮存至来年盛春,是而饥荒来时,也可有备无患。”
连师傅发觉颜胜雪对答如流,字字珠玑,更是笑道:“哈哈!既是为了提点世人有备无患,如何不可呢?”
颜胜雪并没想就此放过那发难之时,而是故意续言道:“恕妾身冒犯楚前辈,我师傅所言的菜意理念……乃是前辈意会错了。”
她是故意当众这样说的,好让那楚师傅下不来台,因为她是余又生亲传弟子,她师傅的想法,哪个又能比她了解得更加通透呢?
楚师傅果然恼羞成怒:“你这小女子,竟敢指摘于我?”
“方才是刘师傅作为主评人问妾身作何辩驳的,妾身既认为委屈,也认为是楚师傅您,没有理会师傅去年所写的真正菜意。”颜胜雪笑意愈浓,语气柔中带韧,让人难以轻视:“即便不为了输赢辩驳,妾身作为他的亲传弟子,也有责任也有义务,要替师傅的心意正名。”
“颜娘子作为亲传弟子,自然更懂得师傅所写的菜意理念。”刘师傅也对这楚师傅有些看不过眼:“楚师傅,莫要以前辈之尊欺压小辈,显得小气无量了,你且先听颜娘子说完。”
“是。”楚师傅自察失态,只得对刘师傅颔首一礼,而后看向颜胜雪:“你说。”
“谢刘师傅仗义执言。”颜胜雪又欠了欠身,看了看身旁的谢瞻云,只见他正好整以暇地想看她如何应对。
转过头时,颜胜雪缓缓踱步在众人眼前,字正腔圆地慢慢叙说道:
“上届庖厨赛事是在三月廿五,会稽当时也为如今的盛春之景,是而去年师傅所做鳜鱼笋菇羹,灵感也是来源于江南水乡的春景。”
“当时师傅参赛以前,随师母悠闲枕于江南小舟之上,赏桃花鳜鱼,望渔翁垂钓。师傅见那渔翁乃是暌隔多年不见的挚友,遂请那友人共同泛舟。师傅由景生情,忽而忆起先人所写的《渔歌子》中说起‘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惬意,立刻就定下要选用渔翁新钓的鳜鱼为主,再采山中菇、雨后笋,文火慢熬,方成就了上届赛事那道闻名遐迩的鳜鱼笋菇羹。”
“至于那句‘渔鲜当如归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菜意,并不是字面所说的人人都可做的肤浅之意,而是说,渔鲜可寄友情。师傅是指方才那首诗的作者——也就是张志和先生,他当年到好友颜真卿任职的湖州探访,两人共叙友情,继而泛舟湖上,留下此诗。师傅与友人也效仿古人意境,以菜来表情,表的是对友情的珍视,而这友情通过渔鲜羹汤来寄寓,而友情乃是寻常百姓家人人皆有的情感,方出了此意。”
那宝味酒楼的庖厨果然见缝插针:“听是合情合理,但余师傅不在此处,即便是你强词夺理地胡乱解释一通,在场也无人知晓啊。”
“老夫知晓。”沉吟许久的吴老师傅终于拈须开口:“老夫做了三届会稽庖厨赛事中鱼羹一菜的评委,自打余师傅回到会稽以来,已守擂多年,每次胜出时,他都会与评委说起获胜菜肴的创意与想法,这渔歌子的诗句,当年余师傅的确说过。”
吴老师傅突然的出言相帮倒是让颜胜雪和谢瞻云都有些意外的。
颜胜雪复行一礼:“谢吴师傅为渔声小馆正名。”
楚师傅面上稍显失落,而后又问:“即便你所言是真的,余师傅的菜意是表思友情,那你今日这道莼鲈鱼羹,又作何解?寄予何情?有何场景,又有何典故?”
“方才诸位前辈也说了,妾身代表的渔声小馆,今年既然又是守擂,便要在上届命题上推陈出新,这乃是规则,为的就是防止守擂庖厨裹足不前,没有进步。”颜胜雪从容不迫,将心中所想清晰道明:“那妾身所做的莼鲈鱼羹,也是在此基础上衍生的情——众所周知,今春会稽流民众多,但据妾身所知,许多外州前来投奔的流民,曾经也是会稽人,是而在外州听到会稽如此善举,才纷纷如鸟回巢、叶归根似的皈依,可见流民之中,思乡情切。”
话罢,颜胜雪朝鱼羹盛器一指,朗声道:“妾身今日所做的这道莼鲈鱼羹,正是在去岁师傅所寄寓的友情之上的——思乡之情。”
谢瞻云眉眼含笑,想着这颜胜雪果然是个有文化的厨子,莼鲈之思的典故都信手拈来。
他知道这楚师傅绝对是说不过颜胜雪这口齿伶俐的小娘子的,就双臂环胸靠着墙等着看颜胜雪大展身手。
“晋有官张翰,因秋风起,而作鲈莼之思,说的便是思乡之情。”颜胜雪果是说了莼鲈之思的典故,继而详细解释道:“妾身所做的莼鲈鱼羹之中,莼菜与鲈鱼,正对古人,莼鲈之思。加之莼菜为暮春时采摘的嫩梢,是谓春思;而今日这鲈鱼是现钓现杀的,虽然鲜美柔滑,但并非是最适合春日食用的,在座各位前辈一定知道,咱江南的鲈鱼在秋末是最为肥美的,是谓秋思——而楚师傅方才诟病的莲叶与莲花露,其实是代表的夏思与冬思。”
眼见众人不解,谢瞻云却懂了颜胜雪的深意,因为她用竹器装过青城寨中的腌菜,他见过,是而他懂。
谢瞻云上前开口解释道:“夏时采莲叶、盛莲露,置于密闭盛器之中,隆冬以窖藏,又簇冰块相附,是而方能越冬而不失清新之味。在颜娘子对菜意的理解之中,食材的盛器,亦是一环,且是极为重要的一环。是而莲谓之夏思,窖藏盛器与冰块则谓之冬思。”
“妾身正是此意。”颜胜雪知他能懂,与他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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