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夜里的打烊时分,颜胜雪可算能忙里偷闲地休息片刻,不过前堂来了一桌吃夜宵的熟客,吴茱萸和藿香还是破例接待了他们,等菜单传回小厨房的时候,颜胜雪还是干劲十足地挽起袖口开始制膳。
才把最后一道羊脂韭饼所需要的猪肉臊子馅料丢进锅中,谢听雨的声音就从她身后响起:“颜姐姐!”
颜胜雪想着她也是来祝贺分记开张的,便没有在意,笑着回应了一句:“听雨来啦,等等我喔。”话音才落,就只继续看着锅里的猪肉臊子开始翻炒,然而谢听雨却只是打了声招呼就走了,不曾回应她。
“胜雪。”
因为紧随其后的就是一声呼唤她闺名的男声,唤她的语调是微微上扬的。
是沉稳平和中又带着满怀期待与愿望成真的餍足。
听见这一声轻唤,制膳从不分心的颜胜雪,此刻竟连菜勺都掉在了地上。
谢瞻云回来了。
颜胜雪赫然回眸,果见谢瞻云完好无损地拖着包袱站在小厨房的门口,她欣喜的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就这样傻傻地笑着,眼波流转,含情脉脉,耳际明月珰交撞作响,如她的心跳。
最后还是锅里和猪肉臊子互相侵浸而劈啪作响的些许热油提醒她赶快回神。
“等我一下。”颜胜雪莞尔轻笑着说,谢瞻云也默契地点头回应。
带着心中按捺不住的欣喜,这道羊脂韭饼好像做的比平日更好吃了,可即便是与心爱之人重逢,也丝毫不会影响她制膳的专注,谢瞻云就离远了坐在小厨房的长凳上,静静地看着她聚精会神给食客制膳的模样,不自觉轻笑着。
藿香在她身边早和好了面,又碾碎砂仁粒、花椒末、葱泥当香料,她的帮衬倒替颜胜雪节省了不少时辰。
颜胜雪将藿香准备好的韭菜小段、研磨好的香料、些微羊脂和她炒好的猪肉臊子搅匀在一起,又撒些盐巴、倒点清酱油,就算是调好了羊脂韭饼内馅的味道,只是看着谢瞻云回来,她还额外多给他带了两张羊脂韭饼的份量。
等摊好了羊脂韭饼,颜胜雪皓腕灵活一翻,就装好了盘,立刻急不可耐地喊道:“阿隆,上菜了!”
杜彦隆应声进来,尴尬地对谢瞻云笑了笑,藿香示意他快出去,随后她也跟着出去。杜彦隆将羊脂韭饼送到前堂给食客上好,颜胜雪则将多摊的两块羊脂韭饼放在一旁先晾着,等着给谢瞻云吃。
所有人都出去了,所有菜也都做完了,颜胜雪卸下围裙,转身就撞在谢瞻云温暖且等候已久的怀抱中。
谢瞻云闭着眼抱紧她,大掌轻抚着她散发着淡淡幽香的青丝云鬓,然后又轻轻吻着颜胜雪的额间。
颜胜雪由着他拥抱和亲吻,却更在意谢瞻云是否安然无恙。
她后退了一步,认真仔细地端详着他周身,才笑着打趣他道:“看来,平安符还是有用,七宝擂茶也十分有用。你这不光没瘦,还更加白白胖胖了,这样很好。”
素手又摩挲在他眼下,惊喜却娇嗔着说:“就是你这眼底的乌青,看着很憔悴,早知道你今日回来,就该命令你先回府睡三天三夜,然后再来找我。”
“我准备动身回京的那天夜里,激动得有些睡不着觉,梦里只感觉榻边刮了好一阵风,也不知怎么越州近夏了,还刮这样凉爽又缠绵的风。”谢瞻云注视着她深邃的杏眸,只觉着这双眼眸似乎寄托了许多她对他的担忧和关怀,都不如他走时那般清澈了,于是大掌更温柔地扶住她的耳鬓,轻声地说:“我时常混沌的觉得,是东京的风,因你而吹来这里的。”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越州。”颜胜雪只觉这谢瞻云的甜言蜜语都这般让人舒心,索性附和着回应他。
“你这化用西洲为越州,化用得极好。”谢瞻云含着笑,用指腹轻轻点了她下颌一下。
颜胜雪则有些娇羞地转了头:“你是收到了谢公用意你与我婚事的文书了才激动吧?”
“是,夜以继日、马不停蹄地跑回来见你。没想到你趁我不在,连我那执拗古板的阿爹都能解决,你是真的有本事。”谢瞻云道:“进东京城的时候,听全城都说你的手艺被谢公夸赞,还有每个去饮馔记的食客回来后都会发自本心地为你宣扬。我当时就在想,我未来娘子这精湛的厨艺,真是通杀各种人的味蕾,男女老少,贵胄平民,一律不在话下。”
分明还是一派笑着闲话的模样,可只顿了顿,谢瞻云的神色却突然凝重起来,“只是这次……”
颜胜雪下意识就觉得,他大概要说的,就是婚事有变。她心中微微向外扩着失落和酸楚,但很快被她面上硬是挤出的笑靥而压住,她从容不迫地望着他,“有变故?”
谢瞻云唇瓣微张,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见颜胜雪嫣然一笑道:“聘还没下,无妨。”
这云淡风轻的态度令他怔住,但颜胜雪很快转身,可见是不想他看到她眼中的失望。
“饿了不?”颜胜雪拉他落座,拿出两张刚才摊好的羊脂韭饼递给他,“你是想吃这个羊脂韭饼,还是想吃个你阿爹认可的,让我名动东京的绝妙私房菜椒香凤凰骨?”
他耸着眉心望着她,她还是笑容那般明媚怡人,偏偏唇角有一丝向下偏着,不经意间流露出她的失望。
“胜雪。”他咬着牙,按住她的藕臂,他还是只能吞吐地说出来,“我……我暂时还得搁置我们的婚事了。”
“从你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没事的,不着急。”她还是在笑,自己拈了张羊脂韭饼吃,但嚼着嚼着,她就忍不住哽咽住了,她扬眸,真诚地望着他问:“只是,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为什么?”
谢瞻云不想惹她失望,握住她的皓腕就急着辩解,“首先请你相信我,我绝无变心或失信之意,只是当下……真的不行,但我与你保证,婚期虽迟,但一定到,只怕你等不及,我一定要提前跟你说明白。”
她静静地偏着螓首看他这副笨拙急躁辩解的模样,她还是轻轻地笑了,郑重地与他说:“若真有一天,娶我这件事成了你的枷锁,束缚了你的行动,你也不必为难,不娶就是了。世人皆说画饼充饥,这饼子我自己会做,不用你画,我也不相信你说什么绝不背弃我的废话。我这人比较执拗,我觉得人没做之前说的,基本可以认定这有一半是不作数的,等什么时候做到了,那才是全部作数。”
她看着他震惊却无措的神色,她将咬了几口的羊脂韭饼放回到碗中,咽下了口中嚼碎的饼馅,继续说道:“所以你无须再与我许诺什么,许诺别人,永远不如承诺自己。你只需要告诉你自己,承诺你自己,你会将自己的性命珍而重之,这就够了,你要保重。”
谢瞻云没想到颜胜雪会是这样的态度,她如此刚毅坚强,可是为什么这决绝的话,却说的这般让人心疼?
但颜胜雪只是表明自己一如既往对感情的态度罢了,在她眼中,任何事情没坐实以前,承诺都是空话。
“快吃吧,凉了这羊脂就膻中带腻,黏嘴得很了。”她将另一张羊脂韭饼推向他,谢瞻云讷讷地夹起来吃,颜胜雪才偏头问他正事:“月杨村的案子,有变故?”
谢瞻云点点头,讷讷地咬着羊脂韭饼,黯淡的眸光呆滞地盯住面前的空碗,半晌才抬头:“人证,死了。”
颜胜雪只猜到或许他还有没做完的审讯程序,却没想到,这人证都没等他审讯就死了。
她也很吃惊:“怎么会这样?”
“我而今,如堕烟海,迷茫无际。”谢瞻云竟忍不住扑到颜胜雪怀中,一阵眼酸令他竟眼眶泛了红,他无助、疲惫又懊悔地说:“胜雪,我,我该怎么做……是不是我一开始,就错了?若非是我自大,或许暴露了踪迹,是不是人证会直接被安全地送回来?”
“不,不是这样的,你去了,人证才得以多活几日。”颜胜雪看他这般也有些发懵,她最后还是用素手拍着他的肩颈,似哄个孩子:“才能准确无误地告诉你,你心中的猜测,没有错。”
“可是越是这样笃定的、确实的答案,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而不能昭然于世,我心里才这般自责。”谢瞻云愈说愈愤慨,恨得捶胸顿足,气馁又自恨:“奸人贪官此刻正在弹冠相庆,而我与你,却只能在这里郁郁寡欢!”
颜胜雪瞠目:“奸人是谁?”
“太常寺少卿,何清明。”谢瞻云吐字如咬,自责与愧疚如密不透风的厚重铠甲,将此刻的他严实裹挟,“我一早就知道是他,我怕他来寻你麻烦,所以我本想着押了人证回来指证他,再跟你说清楚。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我们这样多的人,护送区区一个人证,竟还是给了人机会下手杀了他!我甚至不知道怎么暴露的身份,怎么暴露的行迹,这人就不明不白地被人杀了,我竟一无所知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何清明……前些时日去找无双楼凌姐姐麻烦的也是他。”颜胜雪也不禁胆寒,“你确定是何清明吗?”
“确定。”谢瞻云笃定道:“人证已有确凿证据,他说会在平安抵达东京时交给我,所以我许他平安身退,一路与他几乎寸步不离,可是那日我收到阿爹许婚的书信,急于奔波回程见你,路上一路颠簸,外膳不食、井水不饮,全靠七宝擂茶充饥,可不知怎么那日就实在撑不住困意了,而醒来时,人证已遭毒杀。”
颜胜雪此刻心中苦涩,眼眸缩痛,他这一路上自接到人证起,只信任她,一路靠她给带的那些应急的食物来果腹充饥,但偏偏也因此而败光了所有支撑他夜以继日奔波劳碌的体力……她心疼他,再不肯怪他了。
“七宝擂茶虽可代膳食用,但你一路车马劳顿,风尘仆仆,光靠这个,怎么会有体力。小傻子,一定从小没人给你做饭。”颜胜雪的素手轻盈划抚过他憔悴惨白的面颊,眼中不自觉因他的艰辛而流出泪水,“体力不支是正常的,是我不好,还没来得及给你准备齐全,下次可得让你带着山珍海味上路了。”
“胜雪,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谢瞻云哽咽道,“是我们最后的人证也没有了。我不是有功之臣,我怎么风光娶你,我怎么替青城寨报仇,怎么替月杨村查明真相,怎么给那些被迫害的穷乡僻壤里的妇人交代……”
“你无须给任何人交代。”颜胜雪开口截断他的话,“你只是力有不逮,但,你也已尽全力了。我们曾互相说过的,不要一切的过错都归咎给自己,这不是自寻烦恼嘛。”
谢瞻云无奈道:“可是胜雪,此案派了那么多重臣在查,官家在越州一带启用彻查的是素来公正廉洁的越州府司理参军曲察,可事到如今,这样简单的案子竟然什么也查不出来,你可知这背后的案情,多么错综复杂吗?”
“我知道。”颜胜雪重重叹息一声,“可我也知道,现在官家得到的结果是,此事皆是曹益所为。”
她这些时日虽忙碌于分记的扩张,但对月杨村和青城寨之事,她一直都在密切关注着,这些时日来店里用膳的食客也偶有议论,这官家暴怒后下令彻查出的事情下文,竟然是死去的曹益是一切阴谋的幕后推手——她自然是不信的。因为曹益后来派去青城山夺抢文书的杀手,分明是她颜胜雪亲自设计让顺子等人演戏给哄走了。真杀手既然拿走了假文书,曹益已然没有任何证据落在青城寨众人手中,又何必再横生枝节地杀人来引发对此事的关注?
何况曹益本是以欺骗杜彦隆的手段要骗取五十贯钱,可后来赶上谢听雨陪杜彦隆登门,曹益投鼠忌器,根本就就没与杜彦隆进行交易,既然拿回了文书,他与青城寨这一越州偏僻寨子相安无事就好,何必如此?
只是这个消息在邸报中登出时,食客们也在纷纷议论,他们都是局外人,自不了解透彻这个中乾坤,所以这消息传出来以后,几乎大部分人都信了——包括杜彦隆在内,他也因此懊悔不已,甚至自己认为逃过一劫都是仰仗谢听雨这个谢公千金的身份袒护,那日他才没和曹益交易成功,不然只怕他也早就死在回会稽的途中了。
可问题是杜彦隆不知道曹益后来又派杀手上山拿文书,而被颜胜雪骗走了这件事。所以他没有疑惑这件事的答案,因为他从头至尾都很信任大宋的官府,但颜胜雪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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