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瞻云敛眉之际却无半分怨怼,反倒勾唇轻笑着饮了一盏热腾腾的青梅煮酒,徐徐道:“嫡母待儿慈祥宽厚,阿兄也从未视儿为庶弟,阿兄口吃的毛病也是从前为救落水的瞻云才落下的病根,儿这么多年一直内疚自责,也对阿兄心怀感激,即便今夜阿爹不说,儿,也断然不肯与阿兄争抢地位荣誉。”
谢青松又唉声叹气起来:“爹知道你殿试时已经故意失常,有些你能侃侃而谈的议题,你都避而不答。可官家他……官家他,他慧眼如炬,是知道你有意藏拙的啊。”
“阿爹曾是官家的老师,自然懂官家的心意。”谢瞻云眼中沉静无波,然而言辞锋利,“但阿爹也是瞻云的亲生父亲,应该知道瞻云的心性。瞻云执着之事,素来是再难改心意了。儿不敢忤逆圣旨,但儿,亦有婉拒之法。”
谢青松听出谢瞻云的坚决执着,但还是不忍辜负他的苦心,于是又提议道:“二哥儿,你若有意为官,爹也可向官家进言,你另领其他官职,不与你阿兄同台为官也就罢了,另谋他部高就,也可一展宏图,报效朝廷啊!”
“阿爹不必说了。”谢瞻云干脆地将酒杯放稳在案几前,扬眸时眸色早已深邃如渊,“儿心意已决。”
谢青松侧目:“你当真愿为了你长兄,此生不入官场仕途?”
“儿,义无反顾。”谢瞻云坦荡应答。
随后略顿了顿,又将滚烫的酒一饮而尽,他郑重其事地对上父亲的双眼,严肃道:“今夜过后,还望阿爹替儿向官家陈情,儿瞻云,不慎落水晕厥,脑后受挫。时而思绪如常人,但也时而神志不清,犹如稚童。儿实在情绪无法自控。往后儿若以状元之号忝居官位,实在有负圣恩,遂甘愿让贤。”
话音才落,没等谢青松反应过来,谢瞻云腾身一跃,对着竹寮外宽阔的河流便毫无犹豫地一纵而下,只身穿着单薄衣裳投入冰冷河流之中。
这是他在看到发榜之时就已经做好的决定,即便谢青松不说。
“二哥儿!”谢青松适才反应过来,立时向左右呼喊谢府家丁,“救人!救人啊!快救人啊!”
谢青松双眼灰蒙,急的眼看就要老泪纵横,他只不想伤了嫡长子的尊严,却也并不想失去谢瞻云这个爱子。
一众家丁闻声快步而来,都纷纷一边叫着“二郎君!”,一边陆续跳河要救起谢瞻云。
河中的谢瞻云早已闭上双眼坦然面对一切,他知这河道宽阔,但并不算湍急,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耳鼻都灌入河水时,难免有了窒息之感……他想着,当年长兄也是这样不管不顾地跳下河救他的。
他还想着,若是他也跟长兄一样,就此变得口齿不清、脑子愚钝,也算还了长兄的恩情了。
只是他谢瞻云要更幸运些,很快被熟悉水性的家丁救了起来。
谢瞻云往外吐着呛进口鼻的河水,谢青松也伏下身子来看他,真的急的双眼发红,哭嚎起来:“二哥儿啊,这河水寒凉刺骨,你这何苦要作践自己啊!何苦!何苦啊!”
“儿没事,阿爹快别哭了。这河水虽然冰冷,可小时候,阿兄也为儿受过这苦的,也是这么义无反顾。”谢瞻云周身冰冷,但意识清晰,不忘嘱咐父亲道:“还请阿爹务必替儿向官家禀明儿方才所言。”
“好,好……”谢青松虽然为难,但还是答应了谢瞻云。
谢瞻云被这旧梦所扰,好像河水冰冷的感觉再次裹挟到了他的周身,其实不过是冷汗黏着里衣贴在皮肉上,他也还是不免蹙了蹙眉。他转了身,却没有彻底醒来,而是又继续了下一场旧梦。
也就是在谢青松如他所愿,向英宗呈递谢绝赐官奏疏的翌日。
英宗赵曙单独在集英殿召见谢瞻云。
还强调了,只见谢瞻云,最多只能允许他带个侍从。除此之外,旁人不宣。
谢瞻云不得不去,只是他自进入皇宫起就已经开始装疯卖傻了,身前还是当时的流觞引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英宗选在集英殿这个专门策试进士的殿中宣召他,一定是看到奏疏后势必有所怀疑,想问他可有苦衷。
谢瞻云故作稚童般东张西望、轻佻无状,偏偏在进入集英殿见到英宗之时,周身不由自主就生了敬畏之感。
他却故意延迟拜见,故意装作小孩子似的,模仿流觞拜见的大礼向英宗下跪,语气格外活泼:“拜见官家!”
可惜就那一瞬敬畏、尊崇的眼神,让英宗看出了端倪。
一个傻子,是不会有这样的眼神的,即便他装的再滴水不漏,眼神也是最能出卖人的。
这也是谢瞻云精擅察言观色、推测人心的开始——皆拜英宗所赐。
英宗稳坐龙位之上,却笑起来:“平身。”
流觞扶起谢瞻云,再次向英宗行礼:“启禀官家,二郎君落水后时常失礼,还望官家恕罪。”
“无妨。”英宗目光逼视着还在装模作样的谢瞻云,突然遣走流觞,“你且退下。朕想单独与状元郎聊聊。”
“遵旨,小的告退。”流觞只得应声退出殿外。
彼时,谢瞻云还在殿中四处张望,偶尔还有抓耳挠腮的小动作,这都被英宗纳入眼帘。
英宗缄默,负手拾阶而下,绕着谢瞻云来回踱步。谢瞻云被注视打量着,心中有些发毛,却不敢暴露分毫。
“眼神是会出卖一个人的心的。”话音未落,英宗忽然转头睨他,开门见山便道:“瞻云既是老师爱子,又有登高能赋之才,往后必能做朝中的擎天一柱,缘何晦迹韬光,故作庸人?”
这直击心中的一问,当真让谢瞻云慌了神,然而他知道在慧眼如炬的英宗面前装傻,实际上并无意义。
遂手中的小动作停滞下来,脊背慢慢地挺直,拱手道:“官家英明。只是,小底不明官家此言何意。”
“你不明白?”英宗沉声反问,斜睨谢瞻云一眼。
“是,小底不明白。”谢瞻云竟然干脆地回答了这么一句,而后道:“小底本就是庸人。殿试当天,小底已因学识浅薄而自惭形秽,莫说榜眼郎、探花郎,即便寻常的同届进士,才思能力也都在小底之上。纵官家仁厚,念及家父曾为帝师,赏小底薄面给了状元甲第,但小底更不可忝居此位,往后若授职为官,只怕会给官家惹来非议,有碍官家声明。所以小底自知无德无能在朝为官,托父亲向官家陈情,然则谢府并无欺君之心,还望官家恕罪。”
一段漂亮的场面话出口,谢瞻云果然跪地请罪:“一切皆是小底自作聪明,与家父无关。小底斗胆揣测官家心意,官家英明睿智,想必不会迁怒无辜之人。官家若要重责于小底,瞻云亦心悦诚服,绝无怨言。”
“谢瞻云,你可真是个孝子。朕并无怪责之心,你不必慌张。”英宗只眯缝着眼打量他,眼中反而生出些赞赏之色,而后抬手道:“平身吧。”
“谢官家。”谢瞻云不卑不亢地应声而起。
英宗也趁势将心中所想直白表达:“只是方才,比起你自称‘小底’,朕更愿,也更渴望,往后,你能在紫宸殿与垂拱殿参拜朕,能对朕自称为‘臣’,能有朝一日着紫袍、佩金鱼袋,与朕共议朝政要事,成为大宋中,如你父亲一般的,中流砥柱。”
然而谢瞻云眉心一耸,却避重就轻地拱了拱手:“臣是谢公之子,纵对官家称‘臣’也不算失礼。官家若喜欢瞻云以‘臣’自称,臣自当允命,只是官家对臣的期望,全因臣仰赖父亲的缘故……臣,受之有愧,自恨无能。”
英宗却不恼,摇头道:“瞻云,朕点你为新科状元,并非是你所以为的因老师之情面。谢公虽为两朝帝师,然则无论是先皇,还是朕,都认为进士选拔只看才能,不重交情,朕——实则是属意你的才能。”
谢瞻云心中动容,咽了口唾液,却不敢抬起头看英宗的眼眸。
英宗走到案边,拿出谢瞻云笔试时所写的文章,其中是叙兴修水利的必要,以及要重视对领旨监工的官员的稽查,避免中饱私囊,以劣工草草收场,最后导致堤坝不劳、殃及百姓,白白浪费了官家爱民之心。
谢瞻云当时不过即兴所写,却不曾想英宗提出亲阅试卷,将谢瞻云这一篇文留了下来。
英宗将谢瞻云所写的文章拿在手中,对谢瞻云朗声说道:“朕是被你笔试所呈递的文章所惊艳,你一字一句,陈情利害,可见你常年游历在外,深谙民情,须知大宋官员,不该只懂得为官之道、书本之见、古人之言,而要懂得体察民心,探访民情。今科一众进士之中,的确能人辈出,文采斐然者,众;学富五车者,亦众;精擅思辨者,仍众。然而兼具三者其外,尤察民心民情之人,独你谢瞻云一人。”
谢瞻云没想到他在英宗心中是如此杰出之人,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想要辅佐明君的冲动,毕竟这千里马常有,伯乐实不常有,谢瞻云万万没有想到心中的抱负、多年积淀的才能,英宗竟能如此了如指掌……
只是略冷静下来,谢瞻云想到长兄本就在御史台因口吃而备受诟病嘲笑,若是他真应承英宗所请,那这往后,长兄势必有腹背受敌之感,届时兄弟阋墙,实属难堪,更有负祖父与父亲的叮嘱。
所以他不能答应,更不能表达分毫对英宗知遇之恩的感动。
英宗见他神情微动,方续言道:“你殿试当日,朕已察觉你蓄意藏拙,只是朕不解其中原因,但朕仍认为,这状元甲第,你当之无愧。本想琼林宴留你一叙,却没想到谢公上奏,说你……傻了?”
谢瞻云心中惴惴,正踌躇不知如何作答。
只听英宗又道:“朕啊,实在疑心,便想看个究竟。方才你入殿时,虽演的足够逼真,可朕看到你的眼神,知道你不是一个痴儿。朕如今是想问问你,到底有何难言之隐,要再三藏拙推辞?”
“臣知官家求贤若渴,然臣实在不堪其任。”谢瞻云仓惶拜下,喉中哽咽,拱手道:“臣,的确有苦衷。”
英宗端肃地看着他:“朕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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