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颜胜雪都已在饮馔记歇下,但在东京的郊外,有才从雍丘拜了神往东京赶的户部员外郎曹益。
曹益才进入京郊之地,已是子时三刻,周遭阒寂无声,且一路行踪隐蔽,对外秘而不宣,但还是被有心人发现了他回京的路线,提早就在京郊的破庙外等候拦阻曹益的车驾了。
曹益的马车经过破庙外头的时候,就被一个黑衣人拦了下来。
黑衣人三招两式就暗算了护送曹益的侍卫,只有曹益一个人在马车中受了惊,四下没人可依仗了。
曹益怯怯地问:“你,你是何人!可知道这是天子脚下,你岂敢拦我这朝廷命官回京的路!”
“曹员外郎,我在此已恭候你多时了。”黑衣人沉声说着,对着马车摊开掌心,“名册呢?”
拦阻曹益的黑衣人身材高挺,是个男人的声音,看不清脸也辨不清年龄,只身上还有着酒气,手背肌肤有些松弛褶皱,大抵是个上了年纪的人。
但曹益无须观察这么细致,因为他只听这人声音,加之最近他自己心虚,就已知道是何人拦驾了。
曹益惶恐不已:“怎么……怎么是你!”
“你再三对我避而不见,我只好亲自来见你了。”黑衣人笑道,“我问你,那青城寨的名册呢?”
这名册没有拿到,正是曹益心虚的理由——当日这黑衣人企图寻找澶州的辽宋后裔,辗转打听到了青城寨与月杨村的关系,方猜测青城寨中皆为辽宋后裔,而其中,或许就有他找了很久也没找到的人。
于是,黑衣人就找到当年也曾因落榜而流落越州后被杜彦隆救起的曹益帮忙,不惜出了三百贯钱和一座雍丘的大宅相赠给曹益,只为了拿到青城寨所有寨中人的名册。
对,报酬不仅仅是曹益对下属和杀手说的五十贯,而是三百贯钱,及一座雍丘的大宅。
彼时曹益认为凭借他和杜彦隆的过往交情,此事并不难,于是一口答应下来,就收了钱拿了房契地契,利用杜彦隆想带青城寨众人前往东京安身立命的心态,派人上山骗杜彦隆带着所有钱财和寨中人的名册来东京与他交易。只是没想到,一切计划都因谢家兄妹和颜胜雪的出现而泡汤了。
如今名册没有拿回来,他只能对这黑衣人再三避而不见,且曹益不想得到的三百贯钱和雍丘的大宅落空,这才趁机以去雍丘拜佛的名义将得来的房契和地契变卖折现,却没想到这番行径被黑衣人盘查了个清楚。
黑衣人于是在此拦了他的车驾。
如今的曹益见侍卫都被黑衣人所杀,他已经孤掌难鸣、避无可避了,只好对黑衣人和盘托出、好言相商。
曹益慌张道:“你听我说,那日杜彦隆的确带着名册上门来了,只是他身边跟着谢家三娘子,那小娘子是谢青松的掌上明珠,我官职低微,我不敢得罪谢青松呀!这交易之事若是给谢青松那御史台的儿子知道了,我这乌纱帽是肯定保不住了的!”
的确是巧合,那日离家出走的谢听雨在恶霸手下救下初来乍到的杜彦隆,两人结伴而行,谢听雨为杜彦隆引路来了曹益府上。曹益其实本不认识谢听雨,只是杜彦隆登门的前一日,谢听雨刚揍了他那强抢民女的儿子。
因此才对杜彦隆避而不见,他深知这谢娘子深居简出,如今却随杜彦隆而来,曹益心里很是忐忑不安。
“事既没办成,这钱和宅子,你倒是好意思收。”一把长刀已指向曹益的胸口,执着刀的黑衣人笑意森冷,如深林荆棘般刺人,“我若不在此等你,那雍丘的大宅,只怕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吧?”
“我还给你,我还给你!”曹益吓得面色惨白,急忙从怀里取出兑好的银票,对着黑衣人连连作揖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黑衣人刀锋微偏,沉声道:“我要的是名册,不是你的命。”
“谢谢好汉,谢谢好汉!”曹益觉得自己死里逃生,惊喜地大笑起来,而后说道:“只是这人死不能复生,现在你要名册也没有用了,我没法对你将功折过……不过,不过你放心!你的秘密和与我的交易,我也没说出去!那给杜彦隆交易的文书,我都派人夺回来了,你看,就在我身上!”
彼时曹益根本没发觉这文书其实乃是谢瞻云伪造的,再有颜胜雪亲自设计让曹益所派杀手带回来给他的。而真正的文书早被谢瞭远收好,准备翌日当朝作为证供弹劾他去了。
只是这黑衣人似乎并不在意这文书何在,只道:“那又如何?”
曹益乞求道:“我是说,我把钱还给你,咱们就两清了,只当你从来也没有委托过我什么,可好啊?”
“你的文书是回来了,可是青城寨已经不在了,知道吗,不在了!”黑衣人突然怒火中烧,双拳紧握,目眦欲裂地吼他道:“此事定是你们这些不容辽宋之后的宋人所为!我要找的人已经死在了青城寨中,你知道吗!要是你那日不怕你丢了乌纱帽,见了杜彦隆,拿到了名册,只怕青城寨所有人都来东京了,何必搅进月杨村那些事里!是你害死了他们,是你害死了他们!”
“不不不,这绝非我所愿!”曹益已吓得屁滚尿流,拿着手中的银票就往黑衣人手里塞,“我这就把钱还你!”
黑衣人只冷笑一声,并未接过那些银票,只是快刀一挥,对着曹益一刀封喉,曹益就猝不及防地见了阎王。
黑衣人对着他倒下的尸首,还是恨不能平,沉声道:“我要找的人都死了,我还要你的钱做什么。”
转头翻腕,将那杀了曹益的刀插入土地之中,随后黑衣人对着夜空跪下,哭的声泪俱下,自言自语道:“挞凛阿兄,是我辜负了你的遗愿。不过你放心,我一定替孙儿报仇!”
在这个深夜里,曹益就安静地死在这郊外的深林之中,身边是四个侍卫的尸身,而黑衣人早已不知所踪。
翌日天明,天际蔚蓝如洗,一派浩朗。没了阴雨连绵带来的乌云蔽日,而是朝日东升,颇有金辉渡世的光明。
昨夜的谢瞻云才上了马车,后脚谢听雨的贴身侍女就已经载着马车前来接她了,谢听雨听颜胜雪的规劝,决定不再闹小孩子脾气,和二兄一起回府,只是回府以后话都没说两句,钻进卧房就倒头大睡了。
而谢瞻云则在回了谢府后与父兄痛陈月杨村之案与青城寨之事。父亲谢青松若有所思地半晌不语,只觉此事远没有这般简单,长兄谢瞭远也是气的义愤填膺,立刻提笔落纸写了奏疏要在一早启奏请求赵顼下旨彻查。而谢瞻云当年得英宗特许仍有上朝议政之权,所以一早兄弟俩就在孙知州的相邀之下一并随他入宫面圣。
谢瞻云详细当朝叙述了他是如何深入虎穴调查月杨村之事、释放无辜村民、如何在越州赈灾,建米仓、设粥棚,种种皆如实相禀。孙知州在一旁附议补充,字里行间存着对谢青松的巴结之意,所以对谢瞻云极尽美言。
但孙知州不比张知县,他其实不知道谢瞻云有意隐瞒了两件事:一是关于和颜胜雪全部的故事和经历。他还是要好好保护她,所以对她绝口不提。二则是关于那枚在月杨村捡到的盖了火漆印却没有燃烬的信封碎片,他没有呈给赵顼,更没有将对幕后之人姓名的猜测当朝说出。他记得颜胜雪也提醒过他,这个不能作为证据。此刻即便是拿出来能指证何清明,也不算是一个实锤的证据,反而会打草惊蛇。
果如谢瞻云所料,自他禀报完越州林林总总的跌宕起伏以后,月杨村之案就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赵顼当即要下令彻查,他和父亲英宗想的其实差不多,当一处已有了黑暗被发现,那这黑暗早就织成了一张天罗地网了。
何况赵顼比之英宗,更是在肃清朝政、摸索变法的路上走的格外坚定,任命了几个堪称朝中肱骨的实权高官去彻查此案后,满朝文武皆称万岁英明。
但这听似排山倒海、万众一心的附和声中,谁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无从得知了。
谢瞻云又何尝不知道,月杨村既是官商匪三者的勾结,焉知这也在其中属于一环之人不在朝中?
只是查了,总比不查要好得多,至少重压之下,是没人再敢顶风作案的。
除此之外,谢家两兄弟查贪官、打腐败的宗旨也没有忘记——这其实才是谢瞻云去会稽的根本原因,就是查户部员外郎借官职谋取私利、谋财害命之事,只是月杨村之事乃是偏得,却没想到成了泼天大案。
所以谢瞭远也在谢瞻云的授意下,拿出真正的出自曹益之手的文书呈递给赵顼查验,当众弹劾身为户部员外郎的曹益谋财害命,假借登籍之事骗财杀人,以及过往暗中收受贿赂、其子强抢民女等一十三条违法乱纪的恶行。
谢瞭远的口吃一如既往,所以弹劾时说的很慢,结结巴巴,赵顼倒很能容情,耐心认真地听他陈说,满朝文武碍于谢青松这三朝帝师、翰林承旨的颜面,也无人敢嘲笑他的长子。
最后谢瞭远好不容易焦急地陈情完毕以后,脸紧张的通红,赵顼正当朝大喊曹益何在。
却没想到负责点算上朝官员的内侍跪地答道:“启禀官家,曹员外郎今日不曾上朝,小底已经去查了,然其家丁说曹员外郎前往雍丘拜庙一直未归,本该昨日夜里回府,可是直到今早不知所踪啊。”
朝中立刻有共情的高官喝道:“只怕是畏罪潜逃了吧!”
顿时,朝中各位官员交头接耳起来,只听赵顼怒吼一声:“来人,传旨下去,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可恶的曹益给朕抓回来!”
朝中官员纷纷下跪叩拜:“官家息怒。”
经此事后,这风波频频的早朝就退了下来,何清明故意走的很慢,就跟在谢家两兄弟身后。
谢瞭远和其余御史台的同僚议事,谢瞻云就等着何清明走到他身边。
谢瞻云看着何清明挑衅的眼神,更笃定心中猜测,于是道:“月杨村之事,我知与你脱不开干系。”
何清明冷笑一声:“怎么会是我呢,谢秘书郎。”
“迟早会证据确凿,真相大白的。”谢瞻云不急不躁,温声中透着慑人的寒,“子姑待之。”
“好。”何清明更是挑衅地应了一声,还抬高了音量,随后就得意地冷哼一声,快步走了。
谢瞭远此刻跟了上来:“瞻、瞻云,何事啊?”
“无事。”谢瞻云并未告诉谢瞭远这事与何清明有关,“阿兄,我们回府。”
谢瞭远怔忡地和谢瞻云相伴走下石阶。
谢瞻云不见谢青松的影子,方问谢瞭远道:“阿爹可去陛见官家了?”
谢瞭远答道:“是、是啊,是你让阿、阿爹去的?”
“不错。”谢瞻云道:“方才在朝中,官家已有擢升我之意,但此时此刻真相未明,不能打草惊蛇,我让阿爹去陛见官家,就和官家说我虽赈灾有功,然而此事实乃因我潜入月杨村而起,我只能算是功过相抵,不必论功行赏。”
的确如此,方才赵顼才见谢瞻云上朝时,已经惊喜不已,还说了句“谢爱卿数年不曾登殿议事,而今愿为民请命,朕心,甚慰。”之言,那时谢瞻云就已瞟到何清明在暗处握紧双拳,妒意横生了。
而他正是谢瞻云要深入彻查之人,不能让他此刻有太过强烈的嫉妒,会对月杨村之事形成层层阻碍。
“为、为何不必对你论功行赏?与此事相关的孙知州、张知县皆受褒奖升禄,你若升阶也属应当,为何、为何不领功?”谢瞭远却是不解,即便说话连贯很难,但也极力地劝谢瞻云,慢慢停顿着,想把话说清:“瞻云,你若升阶,何愁不能著紫佩金?为何这般好的机会不要,岂非、岂非白在那龙潭虎穴里、扑腾了。”
谢瞻云知道长兄对他的热忱与期待,只是,他始终不愿意和长兄相争,他今日上朝来,就是知道月杨村之事实在复杂,难以形容,若是交给长兄代为陈述,只怕多少朝官都要暗自笑他了,他若能利落地说完,只等长兄行使侍御史知杂事的职责弹劾贪官就是了,也省了好些功夫。
最后谢瞻云只是这样说:“阿兄,瞻云不喜朝政的乌烟瘴气,我喜欢游历在外,四海为家。此次若非是兹事体大,祸延越州百姓,我定是连朝都不上,皆有你启奏便是了的。”
“罢、罢了,我就由着你。”谢瞭远不再多言,“哎,你方才、和何清明说什么了?他、他为难你了?”
“你我与他的宿怨已有多年,如今他见我上朝来了,还得了官家的青眼,他自然是那酸话少不了,我不与他一般见识便是了。”谢瞻云安抚他道:“阿兄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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