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瞻云走后,外面食客依旧谈笑风生、觥筹交错,小厨房里的颜胜雪却哭的痛彻心扉。
藿香与吴茱萸见不得颜胜雪痛哭,外头的杜彦隆又来撤下杯盘碗碟,捧了满掌却没小厨房能放置。
“娘子。”藿香试探地轻唤她。
然而颜胜雪转过身来时,第一反应却并非诉苦,而是拭了拭泪,挤出一个淡然自若的笑靥来:“阿隆,外头的食客对花好月圆可还满意吗?”
三人听的心酸,齐声道:“满意,可满意了。食客们都赞不绝口。”
“那就好。”颜胜雪欣慰地点点头,嘱咐吴茱萸和杜彦隆都出去继续帮忙。转身对藿香道:“等忙过了今日,我才好腾出空来去算算账,将这些时日欠听雨的钱一并还了她。”
“谁要你还!”门口的谢听雨此刻追来,见她如此,也不免心酸地喝道,“又不是你想欠我的!”
“还,要还,当然要还。”颜胜雪哽咽着,却还是倔强道:“怎么不是我欠的呢?”
“颜姐姐!”
“别说了。”颜胜雪面色惨白、双眼泛红,却还是对谢听雨语气柔婉中带着些不容她拒绝的真诚与执着,“你若真敬我是姐姐,便收了我的钱,我也好心安。”
“哎呀!”谢听雨再不与她争了,只是暗自握紧双拳,头也不回地遣女使套了马车,就一并跟着往谢府回。
颜胜雪螓首微低,鬓边一缕碎发疲惫地垂落,“方才胡椒豆腐做不了了,我再换道菜,你给大家端上去。”
藿香只得答应着她,几人继续在颜胜雪的主持下使得整场乞巧宴平安顺利地进行到最后。
食客们散场时,各个捧腹畅谈、眉开眼笑,还说要将颜胜雪的好手艺传扬到东京各街各巷去。颜胜雪是逐个欠身答谢过去,还对自己今日那胡椒豆腐的缺失连连致歉。
等到饮馔记落锁之时,喧嚣之后的平静却让颜胜雪更忍不住避开藿香等人,独自锁了门在寝阁里痛哭起来。
而谢瞻云,也是自回了府就将自己锁在房中,所有的小厮都给他撵了出来,他讷讷坐在榻上,半晌也不说话。
等到子时以前,谢听雨也刚巧回到了谢府,她先是问了谢瞻云的情况,又是见谢青松的书房还亮着烛火。
谢听雨陡然想起那日谢青松似与谢瞻云争执了什么,便想此事大抵与父亲相关。
趁着父亲没睡,谢听雨奉了盏茶,径直朝谢青松的书房走去。
“阿爹。”谢听雨放下茶盏,对父亲见了礼。
“是小雨。”谢青松放下手中书卷,言笑晏晏地看着谢听雨,“饮馔记今日有宴,阿爹本以为你便宿在那里了,怎么今夜还回家来了?”
谢听雨早没闲心叙话,直截了当便道:“二兄那日,究竟跟您起了什么争执?或是与您说了什么话?”
“小雨问这做什么。”谢青松闻言一怔,竟对谢听雨另眼相看,“难道小雨是个大智若愚之人?”
“有些话,女儿本不该问,您也知道女儿从小到大都不喜欢谈论世俗那些事,但是女儿知道,这世间善恶有报,苍天有眼。”谢听雨今夜也冷了脸,“颜姐姐和二兄,都挺苦的。”
谢青松掌中托着茶盏,将饮未饮,心中狐疑地想大抵谢听雨从中猜到了什么……
看着谢青松若有所思的模样,谢听雨也认为这次自己猜的不错。
“若是阿爹有法子,不妨开导开导二兄。”谢听雨道,“不过二兄执拗至极,他做的决定,世间本除了颜姐姐就再没人劝得住了,现下看来,连颜姐姐他都不管了,遑论是阿爹您呢?若是阿爹无能,小雨也不为难您了。”
谢青松此刻沉吟半晌,心中想着他曾听到的颜胜雪说的话,又想起那日谢瞻云的肺腑之言,一时也揪心不已。
看了看面前从未如此严肃过的谢听雨,他察觉到女儿心事很重,大抵也是受颜胜雪与谢瞻云的情绪所累。
“小雨,阿爹,有办法。”半晌既过,谢青松到底想开了些,粗粝的掌心抚在谢听雨的发顶上,他感慨着说,“阿爹曾问过你颜姐姐,怕不怕死,怕不怕险,她说她不贪生怕死,也不会阻拦你二兄去做报国的事。而且,她也知道你二兄一直在刀尖上行走,做的都是些铤而走险之事,她也并不害怕与你二兄都活在刀刃上。这个女子有胸襟,有格局,有眼界,但偏偏,是少了三分会委屈的柔弱啊。”
谢听雨依偎在父亲膝边,弯唇问:“阿爹是打从心底里认可她,认可她定是位二兄的贤内助?”
“是。”谢青松语重心长地抿了抿唇,“你且回吧,这件事,阿爹来解决。”
谢青松才起身,谢听雨便蹙眉问:“阿爹为难之事,与女儿有关吗?”
谢青松驻足,转头看向而今言辞令人震惊的谢听雨,“是阿爹过往的错事,与小雨无关的。”略顿了顿,看又轻揉谢听雨额前碎发,和蔼道:“你且回去睡吧,我去瞧瞧你二兄。”
谢听雨怔怔地点了点头,还是忧心忡忡地走回自己房中。
谢青松走到谢瞻云寝阁内,彼时谢瞻云正握住颜胜雪送他的平安符发呆,甚至没有注意到谢青松走了进去。
此刻的谢瞻云怔忡已久,谢听雨在马车上的一字一句都回荡在他的脑海中,他似乎真的忽略了颜胜雪的感受,忽略了该对她有个解释,一直只想着不要伤害她,但却一直做着伤害她的事情。
“二哥儿。”谢青松见状如此,叹息一声,点了盏烛火走近谢瞻云,“你分明知道颜氏性子刚毅坚韧,也与你一般执拗,你又为何要替她做决定、做选择?她不是会因为阿爹如何、你如何便抽身离开的无情无义之辈,你也别嫌阿爹多嘴,在这件事上,你不该不问过她的想法,就将她抛弃了。”
谢瞻云也胡乱擦拭了一把面上泪痕,起身给父亲见礼,“阿爹为何说这样的话?”
谢青松虚扶一把后拉他一并在榻边坐着,“你自旧巷归来后,闷闷不乐。小雨方才回来时,也是心事颇深。”
“小雨找您说胜雪的事了?”谢瞻云瞠目。
谢青松点了点头,旋而握住谢瞻云的手,“你与颜氏本都是聪慧的人,也都是执拗的人,聪明的人钻进牛角尖儿里,要是得不到一个通透彻底的答案,这辈子是甭想出来了的。”又瞥一眼谢瞻云手中紧攥的平安符,就知他对颜胜雪念念不忘,于是又道:“你都如此,何况她呢?”
谢瞻云痛苦地皱着眉,哽咽道:“儿并非不知此事对胜雪不起,然而儿不能……”
“先别说不能。”谢青松打断他的话,郑重道:“二哥儿,阿爹言尽于此,阿爹不肯看着因为我从前的罪过,就耽误了你的好姻缘。”
谢瞻云激动地将身子前倾:“阿爹要做什么?”
谢青松徐徐站起身来,负手而立,唤了冷峭前来,冷着脸吩咐:“冷峭,看好二郎君,明日早朝以后,我没回来以前,他不能出府。”
“阿爹!”谢瞻云踉跄地追上前,“您到底要做什么去?”
谢青松却只给了他一个决绝的背影:“你不必再问了。”
话音未落,谢瞻云的房门已经上锁,他只能看着父亲离自己远去:“阿爹!阿爹!”
却再没人肯给他开门了。
“翟玉,翟玉!”谢瞻云没放弃抗争。
最后还是冷峭说道:“二郎君,您别挣扎了,翟玉也给主君命人软禁了。”
谢瞻云用力叩门:“冷峭阿兄,我阿爹到底要做什么!”
“主君说了,暂时不能告诉您。”冷峭也叹息一声,“还请二郎君不要为难属下。”
谢瞻云见问不出什么,只愤愤地重重捶在门上,无力地摊在门前,彻夜难眠。
这天夜里,那些他与颜胜雪的过往种种经历,都如同剧烈的瘴气,铺天盖地般地往他脑海里猛灌,将他笼罩。
“胜雪,胜雪……”他不知什么时候被困意席卷,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却还是梦呓中唤着她的名字。
那些与她经历的种种,又从脑海中走了出去,坠落在他迷惘的梦里,他又错愕地惊醒。
只是这次惊醒,他仿佛顿悟了一切,或许他与颜胜雪那一见如故的爱慕之情、两情相悦的患难与共,都不该被他一人自私地剥夺了最后在一起的可能,他不能,也不该替她做这些选择!
他恨不得立刻从梦中醒来,醒来便去找她,可是他又想,那阿爹呢?
阿爹永远是个罪臣……
梦越做越乱,索性逼迫着自己清醒了,独自在房中等着谢青松回来。
随着莲花漏转,天光也渐渐亮起,只是一直到了巳时二刻,他才见谢青松回来。
谢瞻云的房门这才被推开,他颓靡地面对着炽热灼眼的阳光,慢慢看着迈步不再沉重的父亲……
“去找她吧。”谢青松如释重负一般,带了笑靥,看着眼前这个迷茫于心事的谢瞻云,“我已与官家坦诚当年旧事,但却没想到,官家一早就知道了。”
“阿爹……”谢瞻云哽咽着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他有些站不稳,只得扶着桌角站起来,再攀住父亲的肩头,急忙道:“阿爹,您跟官家说什么了!您别冲动,您别冲动!”
他想过或许父亲会直截了当地求赵顼给他和颜胜雪赐婚,却没想到父亲竟将过往种种旧事与赵顼和盘托出!
谢青松含着笑关了门,拉着虚弱的谢瞻云坐回榻上:“我与官家说,为了孝顺的儿子与贤惠的儿媳,甘愿辞官认罪,将全府充公,只求留听雨一命。”
“不,不行!”谢瞻云连连摇首,自责不已,“阿爹三朝帝师,谢府满门荣耀,如此清誉,怎可因儿……”
“你别激动。”谢青松按住他的手臂,徐徐笑道:“官家没有怪罪阿爹。”
“官家怎说?”谢瞻云侧目。
“官家说,阿爹不是奸臣,没有污名,阿爹是保护了一个弱女子,也就是听雨的娘。”谢青松此刻说来轻松,可见也有宽心之意,“官家宽仁,知道我的为难,知道我的选择,也知道李氏的贞烈。还说,多亏了李氏,生了听雨这样一个于社稷、于百姓,皆有善心、有仁德的锦鲤娘子,对小雨赞不绝口。”
的确,在早朝后的殿内,赵顼坦言:“当年冯岩企图攀咬老师,是朕,警告他,若是想活命,就将嘴闭严实了,不要胡言乱语。”“是以,朕将他的死罪,改为流放。所谓的新帝践祚,只是朕的一个赦他死罪的由头。”
而谢青松将这句赵顼的话转述给了谢瞻云,谢瞻云惊喜中竟不敢置信。
“阿爹所言当真?”谢瞻云紧握谢青松的手,再次确认着,“官家竟早就知道了?”
“阿爹没有骗你,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谢青松的慨叹中,眼中亦有作为老师看着桃李满天下的喜悦与欣慰,“说来,阿爹也很欣慰,阿爹这三朝帝师,虽自己受奸人所害误入歧途,可教导扶持的仁宗皇帝、英宗皇帝皆是明君,而今的官家,亦是贤明的君主。”
“官家当真明察秋毫。”谢瞻云也终于破涕为笑,“阿爹亦可放心了,不必再背负重重的担子活着了。”
“阿爹已竭尽所能,剩下的事,剩下的选择,还是要看你。”谢青松反手拍了拍谢瞻云的手背,“颜氏是个好姑娘,又非万不得已,何必负她呢?”
“儿明白了。”谢瞻云沉吟半晌,忽如茅塞顿开,郑重地站起身,朝父亲深躬一礼:“多谢阿爹肯赌上谢府满门荣耀、您一生清誉,来给儿一个下定决心的机会。”
谢青松不解,“怎么说?”
“儿昨夜做了一宿的梦,也想清楚、想明白了。”谢瞻云徐徐展颜,“阿爹和小雨,说的都对。儿这次,一定不辜负你们的苦心,也不再辜负自己的情感。”
谢青松这才慢慢肯定地拈须颔首。
“儿这就起身洗漱,稍整衣冠,便去旧巷!”谢瞻云忽如孩子似的眉飞色舞,“见胜雪!”
谢青松亦含笑喊道:“冷峭,放翟玉出来,给二郎君套马车!”
等一切准备就绪,谢听雨也在谢府门前理着新裳的裙摆等着想开的谢瞻云,她似乎对谢瞻云的醒悟格外欣慰,遂朗笑着喊他道:“二兄!”笑意愈甚,上前把挽谢瞻云的手臂,又笑道:“我与你同去!”
“嗯!”谢瞻云再不排斥谢听雨了,兄妹俩一并踏上马车,翟玉也喜气洋洋地驾着车赶往旧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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