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听雨这一晕,就是直到第二天才辗转醒来。
而沉寂五日的刘脉也终于在这一天有了动静。
无双楼当夜筹办的是迟来许多日的歌舞盛宴,诸多歌舞伎皆已做好了入夜献艺的准备。而凌温柔自打经过刘府的婚事以后,始终不在无双楼露面,原本歌舞宴该她表演的场次,也都分派给了其他楼中姑娘。
刘脉是在歌舞宴开启以前来的——在最为人声鼎沸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嚷着起哄要凌温柔今日也上台一舞时。
“坞柳娘子,放他进来吧。”
颜胜雪竟帮刘脉说起话来,坞柳不解,但看了凌温柔递来的眼神,还是给刘脉开了门。
只不过这次刘脉并非孤身前来,身后跟着好些小厮,背着许多他亲自为凌温柔挑选好的精致礼物,看着比初次成婚时的聘礼还要贵重许多,且都是大红吉色的包装,看着是又下了一次聘似的喜庆隆重。
带着刘脉进来的人是个喜婆子,凌温柔认得她,她是东京最著名的媒人尹媒婆。今日也一身以红为主的吉利装扮,鬓边还有朵栩栩如生的绯色绒花,可见今日她随刘脉前来是要说媒的意图。
“刘郎君这又是要做什么?”二楼朱漆栏杆后的凌温柔见了这副架势并未躲避,而是羽扇轻摇地明知故问。还是一副清傲的面孔睥睨着楼下的刘脉,冷声道:“今儿是我无双楼推延已久的歌舞盛宴,诸位姑娘歌舞表演多得很,眼瞧着戌时就要到了,开了席,谁也别想来砸我场子。”
场下立刻有那日看刘府妻妾双逃笑话的人起哄:“就是就是,这无双楼好不容易又能开宴,可别耽误了!”
颜胜雪遥寄一个眼色给凌温柔那边,凌温柔再看这情形,就猜到刘脉是来重新提亲来表忠心的,只是这无双楼不止是简单的青楼,更是轻歌曼舞与美人集会的硕大瓦子,还有不少文人雅士今日皆到席间,且今日晚宴不能再一拖再拖了,刘脉此刻到来……她倒真的很怕刘脉误事。
因为刘脉身后还跟进来他的母亲。
“这次刘府又搬这么多东西进来,可提前知会街道司了没有?”看着刘脉和刘母正大包小裹地往楼内搬移,凌温柔轻轻一哂。转身对着席间一众宾客说道:“诸位郎君可得给妾身做个见证,免得街道司又说妾身的东西挡了街道,要打妾身板子。”
刘母和刘脉都略显窘迫地站在原地,只能靠搬运礼箱来掩饰一时的尴尬,那尹媒婆则笑着上前一甩绣帕、摸着绒花说道:“凌娘子这是哪里话,连妾身今儿都来了,哪还能是招官府罚您的事!您瞧妾身今儿这套装扮!”
“哦?”凌温柔斜睨刘脉一眼,只装傻道:“闻名遐迩的尹媒婆今儿也是来看歌舞的?倒不知您有这般雅兴,妾身可真是招待不周了。”
“哎哟!老婆子哪懂什么歌舞,妾身只懂喜结良缘那些个好事儿!”尹媒婆瞧出凌温柔的小心思,便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妾身才做完西京首富石郎君的媒,本想回了东京歇歇,却没想到这刘郎君十分心诚,硬是追老婆子险些追到西京去了,在西京路上截胡了妾身的车驾,非请妾身为他和您当媒人……妾身念在他心诚,方知悉往前种种皆是他刘府误会了您,既是良缘还有续下去的可能,妾身才愿陪他来走这唐突的一遭。”
凌温柔这下才把目光移到刘脉身上,原来这些日子不见他,是快马加鞭往西京寻尹媒婆去了。一边想着,心中又不自觉地替他担忧起来,染了风寒还奔波许久,这一路上估计又要病重了。
尹媒婆先开了口,这刘脉也不孬不怂了,甫一振袖挺直腰板,开口便拱手对凌温柔说道:“今日在下冒昧在晚宴前赶来无双楼,实在是有意想请各位作个见证。时隔五日,在下亲迎东京最好的尹媒人从西京回来,只为请她亲往无双楼说项求亲,还望娘子能解了心宽,答允做我刘氏妇人,重回我刘氏府邸做当家主母,执掌中馈。”
凌温柔缄默不语,场下却一片哗然。颜胜雪似乎已经在大堂看着这好戏许久了,对刘脉这鼓足勇气诉清来意的做派也是大受震撼,毕竟这慢郎中还真坦率直接了一次,只是,这考验还是不能停。
颜胜雪娉婷走向堂前,只朗声笑道:“可有福之女不嫁无福之门,这道理,刘郎君可懂得吗?”
这一句反讽倒叫刘母有些失了面子,可这些时日刘脉缠绵病榻之时,不仅说凌温柔清白犹在,又说凌温柔几次三番在杀机之中不顾一切救出刘脉,刘母就不仅仅认为凌温柔只是个未婚妻,更是个刘脉的救命恩人了。所以此刻即便她听了数落与冷语,也没有表示出半分的不满与憎恨。
“刘府的确是个无福之门,然则最大的福气,是能娶凌温柔为妻。”刘脉这次没有涨红了脸,反倒带着谦逊的态度,字正腔圆地说:“此前家母对温柔多有误会,今经在下坦白解释,母亲已幡然醒悟,认为凌温柔乃是贤妻孝媳。在下虽也迂腐愚钝,但若娘子回心转意,在下愿往后百年以内,悉听娘子调遣。”
话音未落,又从怀中取出文书一张,由尹媒婆当众展开。刘脉介绍道:“此为我亲手所写的承诺书,此生此世,绝不负娘子。”
“温柔若肯回到刘府,老婆子往后必好好疼惜你。”刘母念着刘脉病中与她解释的话,此刻也对凌温柔开口劝道:“我也不会让阿脉欺负了你分毫。”
凌温柔没想到如今这刘脉竟能让母亲与他一条心地说了软话迎她回去,看着四下列位宾客都在对他们的婚事议论纷纷,但也不乏有些见刘脉诚心改过、欠过尹媒婆人情的郎君开口为刘脉说项起来。
当然了,颜胜雪那七日在奇谈书舍的甜汤也不白做,这不,刘掌柜的也派了人过来给刘脉壮壮场面,带着节奏就往劝说凌温柔同意和好如初的话题上拐,颜胜雪也在暗中比划了个大拇指给他们表示夸赞。
趁着有附和的声音响起,刘脉将那捧了几日没来得及送给凌温柔的那一支垂枝梅折股钗捧在双手掌间,只见那金钗在灯火辉煌的无双楼里熠熠生辉:“此为大货行街金师傅亲手打造垂枝梅折股钗,今以此钗相请,还望娘子不弃。”
“竟能请得动大货行街的金师傅!”场下立刻有宾客惊呼起来,随后附和者甚众,“这刘郎君可是有心了啊,谁不知道那金师傅可是一年只做一钗的犟脾气!”
“金师傅之子病重,我不眠不休三日伏榻相待,寸步不离,终皇天不负苦心人,医好了金郎君,金师傅才肯以此钗相报我救子之恩。”刘脉字字恳切,随后踏步上前,含情脉脉地看着凌温柔:“彼时金师傅问我所求,我说不求金银财帛,只求为我爱妻打造此钗,寓意爱妻从此世无其二,是我刘脉掌中至宝、心尖血脉。”
尹媒婆见刘脉尽抒胸臆,又将贵礼呈出,方此刻凑到凌温柔跟前笑着说项:“眼见刘郎君诚心如此,刘老夫人亦诚心悔过,不知凌娘子此刻可愿接受则个?”
凌温柔看到那一只垂枝梅折股钗的瞬间,乍然想起那日刘脉虽畏惧她剜去手臂腐肉,但还是愿意听她的话替她在后背刺青一朵垂枝梅……她想着,他求金师傅制垂枝梅折股钗时,一定是想告诉她,他分毫都不曾嫌弃她,原来这就是吴茱萸所说的,婚仪那日他没来得及送她的礼物……
思及此,凌温柔到底还是心中感动,在喧闹声中点了点头。
清冷孤傲的茭白团扇忽地从她手中滑落到一楼的地上。
白团扇跃下一楼的一瞬间,刘脉欢喜地笑着,颜胜雪和谢听雨也在暗处窃喜。
随后,凌温柔慢慢从怀中取出一纸灼目朱红文书——那是当初刘脉三书六礼娶她之时,所给的婚书。
“婚书在此,我早已是刘家新妇了。”凌温柔压住喉中哽咽,故作平静地说。
场下又有宾客起哄,倒没了许多看热闹的嘲讽,反倒都被刘脉和凌温柔的情感给打动了。
凌温柔搭着坞柳的手走下木阶,站在刘脉面前,深情的眸中亦有八分凌厉:“只是,妾身还是知道这世间男儿累多是负心之辈,若是刘脉今后再负我一次,此婚书妾必毁之,纵身下九泉,亦不会饶恕负心之人。”
刘脉拱手道:“我知道娘子尚有顾虑,在下还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为你我证婚。”
话音才落,谢听雨则走到门外请了赵宗朴走进来,众人惊甚,立时纷纷作礼:“参见濮阳郡王。”
“众位请起。”赵宗朴负手信步走了进来,并没半分皇族的架子,只是笑道:“本王应锦鲤娘子和府中郎中刘脉所邀,愿为刘脉出言证明,若凌娘子嫁与刘脉为妻,刘家必不会薄待了你。当初你为护送子厚棺木回京,不惜牺牲清白名誉,实在令本王感动,本王也有必要在大家面前为你正名。”
“原来是这样……”
“这凌娘子竟是冷面容、热心肠!”
“原来都是为了护送小公爷棺木回京啊!”
……在赵宗朴的解释下,满场议论纷纷,刘母也信了这刘脉并未诓骗于她,凌温柔确是有情有义的女子。
刘脉笑道:“有濮阳郡王与众位郎君在此为你我作证人,又有尹媒人出面求亲说项,往后纵使是在下想要赖账,也要看这东京可否还能容在下一容了。”
“温柔啊,我刘家若再欺负了你,那可就是与这半个东京城的人为敌了,我们岂敢如此?”刘母亦道,“你若允了此婚,还望你可以叫我一声‘阿娘’吧。”
凌温柔知道赵宗朴出面的意思,此事就该到此为止了,索性就给了刘母一个台阶下。
她迈步上前,对刘母欠身唤道:“阿娘。”
“乖。”刘母竟突然感动地落了泪来,扶起凌温柔,轻轻拍了拍她的素手。
几个郎君也欢呼起来,将刘脉簇到凌温柔身旁,使两人挤在一处。
“外头,月终圆了。”颜胜雪见状如此,忽地望见外头天边月升,竟赛得过中秋的圆,不禁大声感慨着,随后吴茱萸则从小厨房端出来颜胜雪事先备好的一道精致小点,颜胜雪将瓷盘放在堂前,朗声道:“便呈‘花好月圆’一道,赠予才子佳人。”
掀开盖子的刹那,精致的茶点犹如缩小的景观列在案上——
两个染色的米粉捏的小人儿,有模有样地并肩站立着,皆是身穿红色喜服,一个身段袅娜、捏出了披帛的褶子,一个则魁梧憨直,捏出了襕衫配襞积,活灵活现地表现出凌温柔和刘脉的气质形象。
远处是一间栗子泥做的草屋,房顶细腻地用针挑出茅草堆叠的起势;草屋前则是一片花丛,上面皆是用豌豆泥和甜豆蓉堆簇成的绿叶红花,红花有大有小,有深有浅,绿叶也叶脉分明、长扁得宜,可见颜胜雪捏雕米粉之时煞费苦心、细致入微。
而最高处则是一轮与今夜皎月圆的不相上下的明月,淡黄中透着颇梨般的通透,是叠了透明的渔线增加硬度后穿过这明月团子而架起来的,那代表明月的团子是以杏仁、胡桃与山药和了糖霜和米粉捏成的基底,又搓了水晶皂儿米和成了半透明的泥黏在表面的,如此这一轮明月就是通透中又不失皎洁的了。
许多人凑上前看这道“花好月圆”,不禁感慨万千:
“哇……从前世间只知《辋川图》小样的巧夺天工,竟不知颜娘子以茶点果子作画,亦能精妙绝伦。”
如是之言甚多,只听颜胜雪笑道:“妾身今日这道‘花好月圆’是赠予有情人的,今日时辰太赶,妾身没做多余的,不过妾身在旧巷开了个小脚店叫做‘饮馔记’,往后还望各位郎君娘子前去捧妾身的场,妾身必定好酒好菜奉上。”
“饮馔记好!饮馔记好!”刘掌柜那奇谈书舍里头喝过颜胜雪甜汤的客人也纷纷捧场似的叫喊起来。
颜胜雪含笑作了个“请”的手势给刘脉和凌温柔:“尝尝。”
凌温柔先吃的一轮明月,发觉不禁团子皮儿设计精巧,里面也是另有玄机,是将先做好的滴酥鲍螺压碎了的细腻馅料藏在其中,一口咬下去满口充盈着牛乳与杏仁、胡桃和山药交融的甜香,又不是那股子甜腻的味道,她连连盛赞这茶点好看又好吃,又握住颜胜雪的手连连道谢。
刘脉也含笑吃了一朵红花佐绿叶,豌豆泥和甜豆蓉都是入口即化的沙绵细腻,米粉与糖霜的调配也是恰到好处的清甜,当真应得上此刻激动欣喜的心情。刘脉不禁叹道:“颜娘子这样好的厨艺,真是已臻化境。”
“我这义妹的手艺,你自是不必说的。”凌温柔含笑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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