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诈?”谢瞻云侧目,“丰收娘子心细如尘,方才就可见一斑,你确定要诈?”
“我说的‘诈’,是咱们就直截了当地问。”颜胜雪胸有成竹地说道:“人是承认或者否认,只要是在骗人,那神情就会有所不同,察言观色这件事,你与我都擅长。”
谢瞻云这下了然颜胜雪的计划了。
她直接去问丰收的时候,看丰收的神情是否躲避或是有爱憎之意,即便是伪装的毫不在意,也会有一瞬间的失神和思量,那么这种神态上的殊异和陡变,则成为试探的关键。
而恰好谢瞻云和颜胜雪都是和人打交道的行当,察言观色并非难事。
谢瞻云忖了忖,到底同意了。
他用下颌往边上一点,颜胜雪循着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丰收娘子煮好了一碗汤饼出来,正坐在另一个山洞前的茅草垛在吃,而她接下来就该去问问这藏了许多秘密的丰收了。
颜胜雪是独自走过去的,而谢瞻云则在光更亮的地方坐下来,负责观察丰收的行为举止可有异样。
而颜胜雪则离丰收最近,负责观察她的眉眼神态。
颜胜雪走到丰收身边,顺着她的方向坐了下来,看着她手中那一碗清汤寡水的汤饼,除了白水和少许盐调了味道,便只有面剂子搓好的汤饼飘在里头,满满一碗,吃起来食之无味,但也不能扔掉。
因为这是她所能果腹唯一的东西。
颜胜雪上次看到这样的汤饼面碗,还是在青城寨的小厨房里头,几只沾着面疙瘩、没来得及洗的面碗。
一样的丝毫荤腥都不见。
丰收吃的不紧不慢,但也知道这汤饼味同嚼蜡似的没有什么味道,更多的反倒是习以为常的平凡。
根据她方才在山洞里头的言论,很多年都是吃的白水汤饼。
颜胜雪心中到底是抽搐着有些心疼,心疼中又透露着同情,一时也心酸中难以形容其味。
颜胜雪长舒一口气,才勉强让自己呼吸变得顺畅,她才鼓足勇气地笑道:“丰收娘子,可是来自月杨村吗?”
丰收听见‘月杨村’三个字果然一愣,咽下口中嚼碎汤饼的时候,像是一根鱼刺哽在了喉咙中似的。
丰收是在哽咽,哽咽的有些逃避的意味,握竹箸的手也抖了一下。
“我不喜欢那里。”丰收垂下头,继续用力夹着汤饼往嘴里塞,像是要用汤饼把整个檀口填满似的,鼓着腮咀嚼,似乎想让自己不要说话,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一定要说话,“我也记不得它叫什么名字。”
这动作,这神态,便知道她定是来自月杨村的了。
颜胜雪冷不丁见丰收娘子面上冷峻而痛苦,又在胡吃海塞中表达自己不记得月杨村的名字,激的颜胜雪也心中压抑,一时好像不通气儿了似的,浑身都有些瘀滞似的酸。
“往往人的内心深处,最在乎的地方,最在意的东西,在别人问起来的时候,都会十分激动。”但颜胜雪还是拍了拍丰收的后背,示意她慢慢吃,不要噎着了:“但我相信,你是真的厌恶那里。”
丰收却侧过身子,往周边躲了躲,不让颜胜雪继续拍,更用力地一甩,险些把颜胜雪推倒了。
躲得太快,力气又大,看着很凶,倒惹得谢瞻云以为这丰收要发狂伤了颜胜雪,所以迅捷地跑上前来,拉住颜胜雪,将她护在身边:“没吓着你吧?”
“无碍……”颜胜雪轻轻摇了摇头,脸上也是紧张的红晕微扩,“你怎么来了?”
“恰好过来了。”谢瞻云轻轻回答着。
这丰收胡乱塞着汤饼在自己口中,吃的又快又急,噎的自己青筋凸出,不自觉地,似乎又落下眼泪滴在面碗里头,一滴接一滴的,悲伤中鼻子也是酸的,吃的汤饼噎的越多,便生了些反胃恶心之感。
于是丰收又抱着肚子在一旁吐。
谢瞻云和颜胜雪被吓坏了,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刺激到丰收,两人一时都不敢上前。
颜胜雪杏目圆睁,看着丰收吐完了嘴里的汤饼,稀稀拉拉地洒了满地,才要上前,却被谢瞻云制止了,示意她不要再激怒丰收了,以免做出更多出格的举动。
但是颜胜雪却执意要问:“想必丰收娘子你,也是辽宋之后?”
丰收果然激动地甫一回头,满眼的泪雾中,红血丝也变得清晰:“你究竟是什么人?”
颜胜雪看着这神情,心底是打怵的,但她必须要问,而且要用柔和的方式去问。
不,是去试探。
只是谢瞻云的反应更快,他立刻把颜胜雪掩在身后,他开口道:“在下和表妹私奔,也是因为备受家乡人的歧视与轻蔑,只因为……我们是辽宋之后。”
这个理由让颜胜雪都震惊了,他神情认真,编的简直像是真的,绝对可以以假乱真!
颜胜雪瞳孔骤然一缩,连带着呼吸都停滞了,但还是配合他将戏演下去,故作了一副悲伤之态,缓缓说:“是,妾身见丰收姐姐面善,又十分亲切,方才就已经在想这件事了,我们原本是无路可去,所以想投奔到辽宋之后最集中的月杨村的,只是山路不好走,迷了路,才来了这里。”
“这样巧。”丰收已经没了判断的能力,只是听着他们这样说话,自顾自地呆坐在地上,痴痴疯疯地笑起来,朝山洞的方向看着,唇边衔了抹自嘲:“对,不过不只我是辽宋之后,里头那些小妮子们,通通都是。”
原来,这些女子当真都来自月杨村,又当真都是辽宋之后,竟不识字,也不曾读过书,寻常吃的又只是这样寡淡的汤饼,每天都吃一道主食,难道真的不会腻歪吗……
颜胜雪心中忧戚,这世间有酸甜苦辣咸五味,有海陆珍、山家鲜,有地中绿、田间谷,却偏偏有许多人不曾吃过更多,这何尝不是一件悲哀之事?
“那你们,和二当家是什么关系?”谢瞻云虽然悲悯共情,但远不及颜胜雪想得多,他一直在问:“青城寨穷的似乎揭不开锅了,方才见你们吃的寒酸,二当家若是当真想掳了月杨村的女子来,也不该在这个并不富足的时候。”
丰收捋了捋鬓边碎发,缓缓地说:“我是二当家的堂妹。”
这倒是让人诧异的,尤其是颜胜雪,错愕震惊地看着谢瞻云,想着她方才想法竟这样夸张滑稽……
罪过罪过。
颜胜雪这才疑惑道:“那为何丰收姐姐不曾随二当家一起在青城寨中,反倒要藏身这山洞里头艰难度日?”
“不知道堂兄这样安排是什么意思。”丰收神智恢复几分,摇摇头道:“他只说再过一阵子,就接我们到青城寨里头。”
这倒也是令人想不通的,但也知道,无法从丰收的口中问到更多了。
倒不如就问问月杨村里头的事。
颜胜雪问:“那丰收姐姐可知道月杨村里头,有些年轻女子失踪之事?这失踪之人,可是说的你们吗?”
“不知道。”丰收对这件事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有疑惑:“几时的事?”
谢瞻云也不解:“会稽里头传的沸沸扬扬的,丰收娘子竟不知道?”
丰收站起身,看着天边一轮朦胧的月,面前是稀疏的小朵乌云,三三两两地遮蔽掉月华的光,整个月亮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偏偏那些小团的乌云还在不断地动,不断地移。
“我不知道月杨村的事又有什么稀奇呢?我读的书都是阿爷教的,但也就是几本罢了,阿爷走后,我们没了人护着。”丰收回答着,越说越悲戚:“月杨村里头的长老嫌我们丢人,平日是不许女子出门的,女子每天关在暗无天日的茅草屋里头,给劳作的男人舂米缝衣裳,唯一能去院子里见见天光的时候,还要喂鸡鸭,喂猪。”
颜胜雪柳眉紧蹙着,唇瓣都气的颤动了,却这丰收脸上没有忧愤,可见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丰收托起那白水汤饼的面碗,平淡地笑着:“我们能吃的东西,就是这白水煮汤饼罢了,在月杨村的人眼里,很多辽宋后裔,都只配吃这个。”
谢瞻云道:“那为何一定要留在月杨村里?”
丰收答道:“无处可去了,月杨村都不过勉强栖身。”
颜胜雪继问道:“那他们为何一定要这样待你们?”
“因为月杨村的长老们觉得,他们是收留了我们,我们从出生起便是丧家之犬。”丰收道,“阿娘诞下男孩儿,尚能去地里耕作,但若是诞下女孩儿,便遭全村唾弃,许多分娩后才出月子的人母,大多都自尽了。”
这话对于见惯了民间疾苦的谢瞻云而言,他都是难以接受,甚至是难以相信的。
遑论颜胜雪这等心怀善意的小娘子了,自然也是不禁胆寒的。
这个氛围、丰收的状态都实在让颜胜雪难以接受……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间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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