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的确是主要目的。”谢瞻云直视着颜胜雪道:“另一个目的,也是想见见翟玉说的娘子——您。”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倒让颜胜雪无所适从起来了,一时赧然地想躲避谢瞻云的目光。
“……妾身蒲柳之姿,浑身油烟,又有什么可看的。”颜胜雪尴尬地笑着,用素手挡了挡侧脸,才又问:“只是,翟玉如何跟郎君说的妾身?”
“说娘子做菜是真的很好吃,还说娘子对他看破不说破。”谢瞻云道:“所以在下认为,娘子是个好人。”
颜胜雪心里窃笑,这才从容地放下了素手,正襟危坐道:“他不是装的就好,旁人夸我手艺好,这话我爱听,听腻了听惯了,也还是爱听。”
谢瞻云见颜胜雪笑靥天真,倒不像是个聪明利落的娘子了,反倒像豆蔻之年的小女儿似的可爱。
只是顿了顿,谢瞻云听着屋子外头隐隐传来劈柴的声音,才想起他派翟玉上山的目的:“娘子想必已经告诉了二当家,曹员外郎一定会派人暗中追杀大当家的,不知青城寨可有什么动作?”
颜胜雪颔首道:“青城寨虽然都是目不识丁的匪徒,但分外看重情义。二当家虽然小心思是多了些,但在听完妾身说的话以后,立刻派了大半个青城寨中人下山赶去东京,沿途接应大当家的。”
谢瞻云剑眉紧蹙,面容也稍见忧虑紧张,摇头道:“他想的还是太简单了,曹员外郎既然私自豢养杀手,区区青城寨如何能救得了大当家。”
“青城寨毕竟做了好些海上生意,有商船,也有车马,想必只要路线安排好,应该会平安无虞的。”颜胜雪也跟着有些担心起来,但并没有十分紧张,“看顺子那几个小土匪说,大当家的,应该是对他们很好很好。”
谢瞻云听颜胜雪如此了解青城寨的人心凝聚,却还是一副忧虑之态,深觉奇怪。
谢瞻云问道:“娘子既然不担心大当家的安危,又为何一直愁眉不展呢?”
颜胜雪长舒一口气,看了看面色凝重的谢瞻云:“是因为翟玉走后……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有些不对。”
“愿闻其详。”
颜胜雪在呼吸吐纳时又忖了片刻,还是决定问他一问:“青城寨在会稽一带也是无人敢犯,这会稽也是富庶之地,为何大当家的宁愿以五十贯钱交换,也执意要挤破头带着寨里兄弟往东京去?”
谢瞻云沉吟半晌,回道:“在黑暗里藏久了的人,只要有一丝机会能得见天光,那是拼上全部身家乃至性命,也想努力去抓一抓,搏一搏的。”
“黑暗?”颜胜雪螓首微扬,追问道:“是什么黑暗?”
谢瞻云顿了顿,才抬头:“娘子对这件事,当真好奇吗?”
颜胜雪疑惑地看着他:“是,我当真好奇……好奇青城寨有什么黑暗,好奇这东京的曹员外郎,是怎样笃定青城寨的大当家的会上当受骗的?”
谢瞻云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娘子或许不知,这青城寨一带土匪的来历。”
“……来历?”颜胜雪的柳眉锁得更深了。
谢瞻云负手而立,背对着颜胜雪,回应道:“青城寨的土匪,都是辽人和宋人的后代,祖籍本该在澶州,当初澶州之战一触即发,辽人肆意在澶州掳掠年轻女子,也就……有了青城寨土匪们的父母或是祖父母。”
颜胜雪霍然起身,杏目圆睁,震惊道:“他们……竟是辽宋之后?!”
得到了谢瞻云的肯定回答后,颜胜雪大受震撼,久久不能平定心绪。
既是辽宋之后,虽然辽宋已经结交为友邦,但大宋对于辽人的容情,反倒并没有很高,难怪这一山年纪轻轻的小土匪们目不识丁,又如此惧怕官府,还要虚张声势、故作凶悍……
汹涌的波涛之下,一定有许多不平不公的浪花缄默着被冲上河岸。
谢瞻云目光跳动,似乎对过往之事身临其境,叙述时也尤带哀叹:
“再往后,澶渊之盟结下,辽宋自此互不侵犯、相安无事,可战争在澶州带来的影响却是很大的,以至于青城寨的许多土匪的家人都在当地受到排挤,骂的也很难听,说他们是‘杂种’、‘孽障’这类的话……”
“当地的大官儿也总找他们的麻烦,还纵容许多地保去逼迫他们拿钱,他们本就在澶州找不到好的活计,许多深受辽人迫害到妻离子散地步的人家,根本容不下他们,又哪里经得起他们贪得无厌的钱财索要!”
“大当家的不得已,才和二当家的一起带着许多一样受人白眼的辽宋之后,到了会稽占山为王,此处百姓较为富庶,大当家的做的生意就是借着舟船从别处运来货物再在会稽倒卖,赚取差价谋生。”
“但他们已经怕极了官府,所以之后又派人散布鬼神之说,吓得官府也不敢肆意围剿。”
颜胜雪听到这里,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倒不曾想过,他们从前的经历竟如此坎坷。”
她想着青城寨中的人,虽然各自都怀揣着自己的那点儿小心思,但在知道大当家可能面临灭口之时,仍然是毅然决然地去接应了。
还有这顺子利子几个小土匪,日日跟在二当家身边溜须拍马,可对颜胜雪和谢瞻云,又是这样的淳朴热情……
颜胜雪唏嘘道:“也难怪他们竟然对你我这滑稽的表兄妹相认一事,能深信至感动落泪。果然啊,亲人重逢这件事,对他们而言这样的奢侈,这样的遥不可及。”
谢瞻云缄默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颜胜雪抬眸问:“那郎君,为何知道的如此透彻?”
“东京谢府,若想彻查某些事情,是有很多法子能去查的。”谢瞻云也无心隐瞒,坦诚道:“家父翰林学士承旨,有极多门生在四下为官,不过青城寨派人散布鬼神之说一事,倒是在下自己查来的。”
颜胜雪瞠目道:“您……竟是东京谢府的郎君?!”
谢瞻云淡然地点点头。
颜胜雪对于谢瞻云这个身份倒是十分诧异的,她看出来谢瞻云是书香世家的公子,也曾想过他也是从东京远道而来,但独独没想过,他竟然是翰林学士承旨谢青松的儿子!
颜胜雪羽睫微垂,听着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怕隔墙有耳,所以带着谢瞻云往小厨房里走去。
一路上,她想着记忆里对东京谢府和这位翰林学士承旨的了解。
东京有传言,谢府祖上大多是武将出身,而谢青松是唯一得赐天恩却也不负才华的文臣,是曾经科举的榜眼郎——又因各朝官家厚待士大夫,是以谢府当时长辈皆觉得谢青松能够光耀门楣,委任嫡次子谢青松为谢府家主。
而众所周知的是,谢青松曾是先仁宗、英宗两朝肱骨之臣,后如今的官家即位,谢青松自察年迈而婉拒实务,遂得官家赐任翰林学士承旨一职,他虽是众翰林学士之首,但自己却不参与任何朝中要事的商榷。
颜胜雪虽是市井厨娘,对朝政要事并不关心,但总有些达官显贵到她的饮馔记用膳时,常说谢青松为人胸怀坦荡,她虽不刻意留神去听,但一来二去的,也算从这些年客如云来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个对谢府大体的印象。
而且,谢青松的确是学识渊博,很多文官士大夫都是他的门生,但自己从不结党营私,为人公正清廉。
如此说来,倒也能想清楚为何谢瞻云知道这样多关于青城寨的隐情了。
只是这眼前的谢瞻云倒也不仰赖父亲的势力,竟然亲自来会稽探查所谓青城山闹鬼的真相,且被他查出来乃是青城寨自己占山为王、故弄玄虚地装神弄鬼,谢瞻云却一直不曾向当地府衙检举,倒也颇有仁义。
一壁想着,一壁已经进了小厨房,拉了个围裙给谢瞻云罩在身前,又把门关了严实,颜胜雪才道:“谢郎君既查到青城山闹鬼的真相还不揭穿,留了这方寸之地给青城寨安宁,可见郎君悲悯之心良善。”
“世有可怜人千千万,很多时候,对很多事的真相知情不报,也是一种保护吧。”谢瞻云双手在身后绑了围裙系带,浅笑道:“世间没有什么人能轻松地活着,青城寨如此,在下如此,娘子如此,即便是官家——亦然。”
颜胜雪心中暗道,这谢瞻云不亏是士大夫之子,这随便说说话竟敢说起官家的不容易来……
颜胜雪虚咳了几声,笑道:“妾如蝼蚁,哪敢揣测天家如何,不过妾向来只知道,人如蜉蝣,万般皆如是。”
“到底,还是娘子灵慧通透。”谢瞻云看穿颜胜雪有心避讳,心中更对她的聪敏啧啧称赞。
“嘘——”谢瞻云话音未落,便耳廓微动,竖指唇前,悄声道:“外头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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