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是夜,一样的圆月,可月色却有失偏颇地虚幻改变着。
在饮馔记是皓月当空的一泻千里,可在另一处,则是显得有些萎黯的清冷与神秘。
但有一种人是不屈服于日月的掌控的,更不许自己书房因月色不好而黯淡下来。
何清明命人给书房里又换了新烛、掌了明灯,将整间书房照的亮如白昼。
他则正坐在书案前,望着身后墙上的东京地图,右手食指徐缓摩挲着拇指上的暗绿色扳指。
书案上的茶盏冒着蒸腾白蒙的热雾,听到外头有人叩门,他方勾起一丝冷笑:“进来吧。”
来人是他堂弟蔡至——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蔡花、蔡至姐弟俩是婶娘的遗腹子,所以随了婶娘的姓。当年何清明父母双亡,自小就被婶娘带着,孀居的婶娘是个有能耐的女子,为了膝下一子一女和何清明这个侄儿不曾再嫁,一人将这三个小辈拉扯长大。
蔡花九岁的时候走失了,婶娘也不曾一蹶不振,继续养育了蔡至和何清明长大。
何清明后来也幸不辱命,科考被授予了官职,蔡至则无心从文,却喜经商,所以兄弟二人各入官场与商场之中,本想着堂兄弟俩一定要一起回报婶娘。可后来婶娘在辽宋交界处见挚友,却意外找到了当年走失的女儿蔡花,可惜这次只见了蔡花的尸首,从此婶娘一病不起,郁郁而终了。
临终前,何清明答允婶娘,一定会照拂好蔡至,将他视作亲弟弟一般,两人守望相助,不离不弃。
那时婶娘也不知道,这堂兄弟终将承诺的守望相助成了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这月杨村的案子,何清明的主意里,蔡至没少帮忙。
而蔡至在东京的身份,是宾安酒楼的掌柜,更是他在东京最可靠的眼线头子。
蔡至进屋将门带上,拱手施礼:“堂兄。”
何清明听到回应后,转身笑道:“今早你送来的酒尤其好喝。”
何清明却心不在焉,他一心想着自己接下来与谢瞻云对抗的计划。直等到蔡至凑上前坐在他身旁,他眼中才褪去晦暗不明的颜色,欣慰的拍了拍蔡至的肩头。
“送给堂兄的,自然是最好的。”蔡至谄媚笑着,而后端起茶盏,有意无意地说:“对了堂兄,据说昨夜无双楼里,凌温柔与刘脉重归于好时,濮阳郡王也在。”
蔡至撇去茶盏浮沫,却不懂文雅地品,只当寻常酒水畅快地喝。
何清明果然感到奇怪:“濮阳郡王?他可从来不管这民间琐事啊。”
蔡至吐了口茶雾说道:“我也觉得怪反常的,于是特地打探了一下,听说是那锦鲤娘子让他去帮着撮合的,毕竟刘脉是濮阳郡王府上的郎中。那谢家三娘子跟濮阳郡王走得很近,据说常去郡王府上练什么……剑器舞?”
蔡至说着,自然抓起了案上的蜜煎金桔,吃了一口又觉太甜,顺手将咬了一口的金桔放回盘中。
何清明看着他,如同看着个调皮无礼的小孩子,无奈的摇了摇头,却没开口怪罪,只信手将那颗被他咬过的蜜饯金桔给扔了出去,狐疑地问他:“刘脉与凌温柔,昨夜回了刘府没有?你可有打听到?”
自那会稽纨绔提起独占香以后,他就断定凌温柔或许也与月杨村中的案子有关,一时有心提防。
蔡至悄悄擦掉手上的黏腻的蜜渍,突听何清明问话,连忙正色道:“昨夜是回了。只是奇怪的是,两人今日一早,便都去了濮阳郡王府上。”
何清明摩挲着手中扳指:“可是有什么奇怪之处?或许二人只是为了感谢濮阳郡王的证婚和撮合而上门拜见谢恩,毕竟这濮阳郡王是刘脉的东家,凌温柔又送了小公爷的棺木回京,亲昵些也并无不妥啊。”
蔡至摇头,缓慢道:“濮阳郡王处倒并无奇怪,但令我觉得奇怪的,是无双楼。”
“无双楼?”何清明挑眉反问。
“嗯,原本昨夜我与那尹媒婆问过,她说刘脉找她做媒之时曾说,这无双楼是要在成婚以后关门歇业的。”蔡至道,“可亲也成了,堂也拜了,没见无双楼要关门。”
何清明不以为然道:“无双楼这么大的买卖,怎么可能因与个郎中成婚就关门歇业。那凌温柔是个舞姬,再清高孤傲,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的。”
蔡至道:“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呢,便派人天天守着,结果您猜,昨儿发生什么事儿了?”
“于理,这凌温柔是再嫁,才刚刚成亲,无双楼行事应低调,难不成有什么趣事被你发现了?”何清明调侃笑着,“你这贪鬼,难道又看上了楼里哪个小娘子不成?”
“才不是我呢。”蔡至一看何清明有兴趣听,连忙站起身声情并茂的讲述了起来,“昨夜无双楼歌舞盛宴,这我宾安酒楼里的大金主贾员外,看上了无双楼的月桂娘子,闹着要娶回家做妾室,这身价银都开到三千两银子了,还特地请尹媒婆当媒人去给月桂娘子赎身,多大的排场啊!结果那凌温柔,却迟迟不肯松口放人。”
何清明听着也觉奇怪,这三千两银子加上尹媒婆,娶个小商贾的女儿都是绰绰有余了,遑论这青楼女子,再说了,这月桂又不是什么无双楼当家花魁,凌温柔岂会如此和钱过不去?
便听蔡至继续说:“结果,这贾员外本想着趁着酒醉夜深,强行将月桂掳走,想着生米煮成熟饭再赎身,凌温柔就能同意了,结果您猜怎么着?”
蔡至越说越起劲,卖着关子喝着茶水,继续坏笑着说:“结果这第二日,却是那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贾员外不着寸缕地被人扔在无双楼门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明显就是挨了揍!一早打更的回家路上看见了,还以为哪里来的流浪汉醉了酒倒在地上呢!那贾员外额头上大包肿的,您是没看见,可比一锭金元宝还饱满呢!”
“挨揍了?”何清明也察觉不对劲了。
蔡至继续说道:“若说是无双楼的护院当贼给揍了也就不是什么怪事。可那贾员外家护院来问的时候,月桂娘子偏一口咬定是贾员外自己喝醉了摔跤摔成这样的鼻青脸肿,但依我所见,绝对是让人一拳一拳揍成这样的!”
“那贾员外怎么说?”何清明问。
“贾员外说是月桂姑娘给揍的,说月桂姑娘武功奇高,那劲儿比相扑手还大呢!”蔡至兴致勃勃地讲完,落座时还一边自言自语道:“还好我平日里素来为人儒雅,没得罪了这帮姑娘,不然这软声细语的姑娘们,动起手来也真是狠心啊。”
蔡至自顾自地说完,还沉浸在自己低估了无双楼姑娘们的武功的后怕中,丝毫没有察觉到何清明在听到自己自言自语后,眼眸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狡黠。
何清明捕捉的重点却落在这贾员外说月桂姑娘武功奇高之事上。
他豁然想到那越州纨绔送信回东京,说是和身上有独占香的娘子交了手,也强调女子武艺不俗,而凌温柔随后也送着濮阳郡王家的三郎君的棺木从越州回来。那时他本以为是个巧合,当凌温柔真是三郎君私纳的外室呢,却忽略了凌温柔能在他派的杀手之下突出重围,没个三招两式傍身,那是绝对做不到的。
如今蔡至带来消息里,又说无双楼里的月桂娘子也会功夫,那这无双楼里……
可就未必都是寻常软声细语的姑娘了。
何清明思量着,对着蔡至笑道:“阿至,你这个消息,带来的很好。”
蔡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暴露了什么,但一听堂兄夸奖,还是得意地露出了一排白牙,笑嘻嘻地问何清明:“我这咋样?这是不是个有用的线索?”
“是。”何清明一壁敷衍着夸赞自家这个傻堂弟,一壁已经在绸缪彻查无双楼的计划了。
何清明彻夜未眠,只待翌日出其不备,趁着凌温柔新婚燕尔还宿在刘府之际,实施了自己的计划。
翌日天还没亮,何清明命人将无双楼邻近的铺子点了火,这火势不大,但火折子扔的多,烟雾很浓。何清明安排的人又将许多支火折子扔在了无双楼的后院里。
而后何清明就带着一队街道司的官兵,扑灭了隔壁的火势后,声势浩大地将无双楼里里外外全部围了起来。
彼时凌温柔并未回到无双楼里,毕竟新婚燕尔之际,昨夜宿在刘脉府上,没人想到这何清明今日一早就来找无双楼的麻烦了。无双楼里如今只有坞柳娘子算个主事的,也睡得很浅,察觉了门外的异样,听到了官兵的声音。
坞柳立刻起身,连忙交代左右两间房中的姑娘快速穿着楼内的舞姬衣裳起身,又传人赶快走小门出去请凌温柔回来。她则又装作刚被吵醒的样子,胡乱披了件长褙子就往正堂走去。
此刻,何清明的官兵正在挨个屋子搜查,一时间客人的吵嚷声与女子害羞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坞柳看着就知情况不明,眯着眼睛打量坐在凳子上喝茶的何清明,心生不祥预感,方软声笑道:“妾身见过何少卿。只知何少卿热情,却没想到真是没拿自己当外人,这么早就闯进来,自己喝起无双楼的茶来了。”
“这茶是我自己带的,不是你们无双楼的。”何清明目光诡谲,冷笑着拿出一早就安排好的所谓证据,与坞柳对峙道:“但这火折子,倒的的确确是从你们无双楼搜出来的。”
“无双楼要火折子做什么,也没有什么恩客有这般奇怪的癖好。”坞柳看出他在巧立名目地构陷,手中暗自握拳却不敢发作,只赔笑咬牙道:“这无双楼的歌舞盛宴已经结束了,各位官爷怕是来迟了吧。好些姑娘和客人还没起身,这般声势浩大的,是要吓坏了谁。”
坞柳边说着,边走到了何清明面前,何清明抬眼看了看坞柳,又垂下眼眸,讥讽道:“无双楼的歌舞盛宴可谓是风头出尽,可惜我不是来共赴盛会的,而是闻说在无双楼后有人蓄意在街巷纵火,这火折子便是证据——因此我只好劳烦无双楼的各位,配合街道司,方能为新婚的凌娘子洗去冤屈。”
何清明的一番话,听的坞柳不由得心下一惊。
因着凌温柔大婚一事,大家都想沾沾喜气、开心一番。因此好多临渊帮的姐妹昨夜都齐聚无双楼,也因此放松了一些。若是让何清明大肆搜查,必会打她们个措手不及……她只能拖延着时间,尽可能让更多姐妹从密道逃走。
“掌柜娘子新婚燕尔,如今不在楼中,自与此事无关。”坞柳虽不恐惧大场面,但如今这何清明气势逼人,且凌温柔又不在楼中主持大局,竟有些扛不住他的压力。只气恼道:“这抓贼纵火之事,自有开封府尹来查。妾身怎么不知道而今这抓贼也归了街道司管,还赶着天未亮就来了,何少卿真是心系百姓,宵衣旰食。”
何清明却不吃这套,不管坞柳如何与他对峙,这街道司的官兵都极为迅速地挨间房详细搜查。
坞柳心里正在不断思量该如何为无双楼解围时,只听得“噌!”的一声,官刀出鞘,接着脖子下便是一凉。
何清明拔出的官刀正架在坞柳白嫩的脖颈之上,何清明仍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笑着说道:“你也知道,惊扰了四邻不好,我也怕麻烦,这样比较简单,还望坞柳娘子莫要见怪。若是凌娘子要讨个公道,我随时恭候。”
坞柳不知何清明如此眼疾手快,却也不敢与他交手,暴露自己的武艺,就只作吴侬软语地说:“何少卿这可吓坏了妾身这等小女子……有什么话,还是好好说,好好说。”
何清明再不搭话,只把茶盏往案上放稳,起身拍了拍官服的下摆后,抬脚便向无双楼里走去。
长廊中,满是好梦正酣却被吵醒的各位员外们,以及端着水盆要伺候姑娘们起身的女使丫头们。
何清明的目光落在女使丫头们的脸上,快速停留了一下,立刻转移了视线。
他似乎是为了断定自己的猜测,故意在挤满了人的廊中,将一位露着上半身的员外绊倒,看着那员外跌向端着水盆的女使。可就在那水盆正要被撞翻之际,小女使脚下一个闪挪腾身,瞬间空出了位置,而后一手手心平端着水盆,一手还能稳稳地扶了那员外一把。
将手忙脚乱的员外稳住后,这小女使怯怯地对上了何清明阴森的笑容,心说不妙,便快步离开。
何清明见此状,笃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昨夜听蔡至的一番话就心生疑惑,今日一查果真这女使丫头们有许多看起来面生,而且大多数都会武功,且底子不错。
何清明抚住扳指,又向无双楼姑娘们居住的地方走去,只见姑娘们的房门全部打打开着,屋内的官兵正在卖力搜查,何清明看了看各个屋子的构造后,向尽头的一间屋子走去。
轻轻的推开了最末端的房门后,环视着屋里的环境,仔细的观察着,再缓缓来到妆奁边,案上放着一个铁铸的精致小盒,何清明将它打开,只见里面装着一个正红的顶级玛瑙管制成的臂钏,臂钏中间处还挂着一个双鱼蜜蜡的小盒子,蜜蜡连接处皆为纯金铆制,看起来便十分珍贵,不是俗物。
何清明皱了皱眉,轻轻捏搓了玛瑙管后,将盖子盖上,把整只铁盒子拿走了。
正堂内,何清明走了回来,示意街道司放人:“坞柳娘子,这些刀剑,做什么的?”
坞柳看着满地被搜出后扔在一地的刀剑,焦急万分,不知该如何是好。
坞柳连忙上去解释:“何少卿,无双楼在东京开了这么久,自然是要变着花样儿地展示姑娘们的才艺,这才能给各位爷带来更多的乐趣,这刀剑都是用于舞蹈的,断不是什么危险之物。”
何清明没有听坞柳的解释,反而是将刚才从屋子里搜出的首饰盒放在了案上。
坞柳见那首饰盒是凌温柔的,不由得震惊的面露冷色,不过只一瞬变恢复,却被何清明逮了个正着。
“这是从你们掌柜凌娘子屋里翻到的首饰,我就先留下了,毕竟搜出了这么多危险之物,凌娘子总归是要给街道司个交代的。不过我知道你们凌娘子的首饰贵重,怕不放心我,所以在无双楼留下我的玉佩。”何清明扯下了身上随身携带的玉佩,扔到坞柳面前,又将首饰盒收回掌中:“还要劳烦坞柳姑娘转交给你们掌柜娘子,请她回来后到何府拿着玉佩去换这首饰。”
何清明说完话后,也不等坞柳答应,就冲着底下摆了摆手,带着街道司的一众官兵往无双楼门外走。
此事一通大肆搜查,耽搁了不少时辰,集市上小贩已经开始出摊了。
众人见着官兵们抱着一堆刀剑从无双楼出来,皆是暗中交头接耳、怯怯私语着。
何清明看着百姓的样子,不由得心底生了期待——这一阵自投罗网的东风,他定要乘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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