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你们不知道的,更多的一群人,男人们会用自己所有收入去养活一整个村子的族人,女人们会驽钝地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不惜以深陷大牢为代价,也要杀死那些闯入村中的外男。”
是说青城寨与月杨村。
“有些人对于剥削只会抱怨,但也有很多的百姓会自强,会自立,会一个人在外面栉风沐雨地赚钱,养活家中的妻子儿女,而不是看着身高体壮却只会在此捡旁人的残羹冷炙。”
是说眼前这个受命于人来找事儿的男子。
颜胜雪斜睨了那男子一眼,但也只是冷厉地瞟过罢了,转看着谢瞻云,如今是云淡风轻的姿态,但她知道,在那个月杨村村民出逃夜的前夕,一定是谢瞻云在险象环生的环境中,使计放倒了那些霸凌村内的外男。
即便他不曾说,但她知道,她就是清楚的知道。
何况在她的心中,月杨村也好,青城寨也好,皆是可怜人在夹缝之中苟延残喘着。若非是谢瞻云与张知县,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撕开这黑暗的口子。又是凭什么,谢瞻云拼了命深入龙潭虎穴救人,最后才给这些可怜人挣来的救济粮,却要被这种不思进取的男子给白白抢占了?
她在东京尚且还要扶持鳏寡孤独的老人孩子,在会稽更看不得这种事发生。
颜胜雪款步走上前去,堂而皇之地当众朗声说道:“诗经有载先秦时百姓的歌谣,曾唱到‘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这虽是首极为普通的歌谣,但是歌者却犹如泣血一般,说出了平民百姓在抱怨剥削者的无奈,像极了月杨村的村民对从前会稽被罢黜的知县的怨怼,更像是先秦之人想寻找没有硕鼠的乐土一般,对张知县这样的好官充满了希冀与向往。”
谢瞻云没想到颜胜雪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这首诗……他是真的没想到,他与颜胜雪对贪官的比喻,都这般的别无二致。因为在谢瞻云的心中和笔下,那日托递铺传给官家的密信,便是将前任知县比作了硕鼠之贪。
所以他怔愣了片刻,才继续道:“分明所有的宋人都知道,官家以仁孝治天下。却偏偏前任的会稽知县,阳奉阴违,渎职懈怠,不肯费一分关怀给黑暗无比的月杨村,是而才酿成外男进入村中霸凌妇孺半年之久的大祸。”
颜胜雪接道:“正因前任知县没有践行官家爱民如子的教诲,所以导致了最后的下场——也就是是我前面说的,那些妇人为保护孩子而癫狂、驽钝地刺死那些侵占了她们村子的恶霸,他们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以绝后患,老人和孩子才能真的有足够的时间摆脱那地狱般的欺凌生活。然后这些女人们,杀了人的,只能逃出来,到会稽自首。没饭的,也只能跑到会稽等着救济,不敢多留在月杨村一步。”
颜胜雪和谢瞻云这次分明是默契地联手在百姓的舆论上使了计策——让人觉得,是因为前任知县的过失,所以月杨村的妇人不得已才被逼动手杀人。
所以于情于理,都该轻判,若能此刻借由此刻引起百姓共情,或可……真的轻判。
毕竟张知县只借赈灾忙碌为名,将杀人的女子都只先羁押,不曾细审,可见也存有等待官家下旨怜悯之意。
谢瞻云配合着说道:“颜娘子所言,在下也深有所感。如果月杨村那些妇人是在座的各位,只怕要更加疯狂了,为了一家老小,谁不是过的艰辛,为了衣食住行而拼命努力地活着,又是谁能真正在家躺的心安理得?”
颜胜雪又想起青城寨,继续说道:“不知道大家可否还记得月杨村流民刚到会稽之时,是张知县自己出了钱先建的粥棚,当时还没有几个会稽当地的富商附和着这义举,但,是什么人先赶到了粥棚和米仓里,连夜帮忙搬米搬粮?又是什么人冲在前面和官府的人一起,用自己的手搭起第一座米仓的一梁一柱?”
谢瞻云此刻也适时强调道:“或许大家不知道,第一个出现帮着官府的,是青城寨的人,也就是你们一直害怕的悍匪……总有些人模狗样的东西,外表看着像个人,却不干好人该干的事,还有些看着凶悍残暴之人,心思却是至纯的良善,会积极对可怜之人施以援手。”
颜胜雪和谢瞻云互相配合、字字铿锵的一番话,尤为具有感染力。
在场的食客、评委、庖厨也都纷纷对月杨村的遭遇表达了同情与哀怜,甚至说想纷纷替月杨村杀了外男的女子们向张知县求恕,请求宽济轻判,可见共情之心已极。
颜胜雪趁势续言道:“若非是如今官家有眼,苍天见怜,前会稽知县被罢黜彻查,调任来了张知县这个好官,还不知道月杨村的黑暗要多少年。”
这话虽落在张知县的褒奖上,但颜胜雪的目光却是看向了谢瞻云——她想告诉他,他为月杨村所做的一切,她都是知道的,真的像是她随他一起进入那惊险的村落一般。
或许,在谢瞻云一切的计划之中,只有那些妇人会疯狂的趁着外男们昏睡杀人,才是唯一的意外。
但是,她始终认为,杀人即便不该,但这对那些无助的妇人而言,是当时其情可悯的、以绝后患的唯一选择。
颜胜雪转头道:“妾身方才只是有感而发,无意间说了这样多。但所说亦是妾身的真实想法,在妾身眼中,饮馔亦如礼乐歌谣,表达的乃是制膳人的心。我心中坦荡,光明磊落,自然也不惧怕任何挑衅与构陷。”
明眼人都看得出,颜胜雪方才疾言厉色的数句,已经将这男子数落的颜面无存,但她认为今日之事定是有人唆使,若是此刻不能敲山震虎,只怕会稽庖厨之间的竞争只会是愈发恶化下去的。
所以颜胜雪并没打算就此罢休,而是继续冲他直言道:
“可她们那些无知的妇人尚且苟延残喘地活着,知道牺牲自己保护家人,即便身陷囹圄也不后悔。”
“而你呢?你是养的什么家,糊的什么口?”
“你夫人呢?又是相的什么夫,教的什么子?”
“你们一家享受着如今会稽好县尊的救济,还要在这里抹黑我,我姑且不说你是否受人指使,只看你这强健有力的身体,你都在这当起流民,那其他城中百姓呢?是不是更应该躺在家里无所事事,半死不活,全靠官府救济?”
男子被颜胜雪接二连三的质问,早就对她的伶牙俐齿不堪招架,心中惴惴难安,恼羞成怒地叫着,却能看得出是理亏的有气无力:“你……你这心肠歹毒的妇人!”
这话一出,周遭本就深刻与颜胜雪的话共情的食客方按捺不住了,群起而攻之:
“这小娘子说的话,分明就是话糙理不糙!”
“你一家都在明州,却听见越州有官府救济,便赶来越州当流民,还要蹭本就不多的救济粮吃!见你长得是个人高马大的,却不找正经差事干,只会在此乞讨!”
“就是就是!给人揭穿了还要骂人!我呸!”
颜胜雪冷哼一声,泼辣劲儿上来的时候更是妙语连珠:“妾身倒是觉得,是否当真只是乞讨也未可知。”
略顿了顿,她双臂愤慨地在胸前一环,口中便又开炮似的朝那厮质问起来:“不知道阁下是不是剑走偏锋,旁的行当不想干了,来干这戏子行当,图个来钱快?非帮着别人演戏找茬儿来!却只为了说我这鲈鱼的不好!”
男子深受周遭食客唾弃,一时更是羞惭地抬不起头,面色惨白不已,却在暗处和那场上的楚师傅与宝味酒楼的庖厨互相看了看,谢瞻云和颜胜雪便已然发觉这是三个人联手做的戏。
“你还不快走?”谢瞻云知道这男子碰上颜胜雪这等不好欺负的小娘子,如今已是碰了一鼻子灰,何况在颜胜雪的激将法下,唆使他的幕后之人已然呼之欲出,本也无意继续为难他,冷声对他道:“可是要我揭穿你受何人唆使来此演戏,将你移交官府不成?”
这男子尴尬地咽了咽口水,紧张仓惶地便从人堆里头溜走了,身后还背着众食客的喝骂,堪称落荒而逃了。
颜胜雪则杏眸一挑,眼中立时生了寒意,走到评委和庖厨面前,昂首挺胸地沉声说道:“妾身素来先礼后兵,不曾与任何同僚或前辈为难,却没想到诚心制膳做的这莼鲈鱼羹,自端上来就风波四起。妾身自认并非是个虚怀若谷的高尚之人,但也不是不敢面对任何质疑,更非不堪议论,但质疑与议论也并非只靠一张嘴来。若今日乃是有理有据的意见或切实中肯的坚毅,妾身定当虚心承教。若是其他的……”
微微一顿,旋而莞尔一笑,却是笑意中都带着警告之意:“妾身在此冒昧替渔声小馆说一句,正大光明的切磋与交流,妾身与师傅欢迎之至。今日也便算了,妾身只想息事宁人,往后若是再搞这些虚头巴脑没来由的假把式来砌词污蔑,可就别怪妾身请张知县来主持公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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