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颜胜雪而今这副不悲反笑的模样,分明是心中信了,脑中却不愿面对和接受。
“娘子……”藿香却觉得颜胜雪的笑靥更是痛心疾首的表现,“娘子节哀。”
外头的漏刻动了,时辰也已经逼近亥时了。如今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小伙计们都陆续睡了,只有这颜胜雪的卧房之中,呜呼哀哉的哭泣声此起彼伏,声音虽不大,但是每一声啜泣都让她心酸。
她不是真的不信,只是不敢相信,她还在泼辣地对着藿香努嘴道:“我有什么可节哀的!”
她转过头,看向谢瞻云:“瞻云,你知道吗?我梦见有人说青城寨毁了,明早我睡醒,你可得帮我好好分析分析,我这是不是忧思成疾了,我得回寨里看看去了。”
谢瞻云知道颜胜雪与青城寨早有了深厚的情感,如今先经历师傅去世的变故,又要惊闻青城寨中人皆死于山火的噩耗,即便内心再是坚强,此刻也很难不崩溃。所以唯一让自己舒坦的法子,就是让自己不相信。
他理解,所以不肯施压于她,并没有拉着她去外头远眺那可怖的山火。
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挤出个难看的笑来对着她;“好,明早你来找我,我给你卜筮占算一番,给你解解梦。”
“嗯!”颜胜雪笑着回应他,眼眶却更酸了。
可事实却愈发清晰地浮现出来。
青城寨山火的旺盛猛烈,至今还有滚滚浓烟从火燎处冒出来,绵延不绝地将浓烟蔓延到山下,今夜连来的也是格外不通人性的急,裹挟着呛人的烟雾气息吹散向会稽的四面八方……
这灰烬和齑粉带着烟熏火燎的味道,还不合时宜地随着风在此刻跃进了渔声小馆之中。
“这梦好真实,竟然连烟的味道都有……好像还带着酒气呢,跟大当家编的那一百坛酒都相吻合了,我好多年都没做过这样有条理的梦了。”
嗅到气味的颜胜雪说的还是云淡风轻的话,可眉心却紧蹙起来,心跳越来越快,脸颊也越发惨白了。她忽然想起,谢听雨怎么没在屋子里呢?
“快,听雨,听雨!你快叫我醒过来啊!你人在哪里呢!”
她大声地喊,她还要出去找,找一个能把她拉出梦境的人,那个喧闹的小丫头。
颜胜雪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扶住门框,却在迈步踏进院子的一瞬间,看到天际的西南处的一隅角落,果然有黑灰的烟尘,龙卷风似的还在升腾而上,还没被扑灭的余火也足够映亮那半边天了。
“山火……真的有山火。”颜胜雪此刻如同遭遇当头棒喝,素指丹蔻狠狠地掐在木门的边框处,心中惊惧与愤怒交缠萦绕,一齐袭向她脆弱的心、不清醒的脑,偏偏没能哭出来,“怎么会呢?”
青城寨的毁灭事实对她而言,震惊远远大过于伤心。
她猛地摇头咆哮:“你们骗我!这不可能的!”
大梦初醒的她几乎站也站不稳了,狼狈地险些跌倒时,突被一个有力的臂弯托住。
是谢瞻云。
“胜雪。”他从背后包住她的腰身,辅助她站稳,他压低声线说:“是梦醒了。”
“瞻……瞻云……”颜胜雪脑中的震惊好似传递了无尽的痛感扩散到她的四肢百骸,使她如今的双脚根本无力支撑她的身子,五官抽搐着道:“我那日,放在二夫人酒窖里头,窖藏的酱菜和腌菜,还没拿出来呢。”
“你怎么就能告诉我,他们这些人,都没了呢?”话音未落,一滴泪终于夺眶而出,滑落在憔悴的脸上。
“娘子一定要节哀。”藿香也悲从中来,上前扶住颜胜雪的藕臂,“你现在身子不好,又才经历余师傅的死,你不能再这样伤心了。”
“谁说我伤心了?我是说,我那埋在窖里的酱菜,还有腌菜,我写好的日子,我还记着呢。就快到能启坛的时候了,也就是明日而已!”颜胜雪丹唇翘着,回头对谢瞻云失控地感慨道:“怎么,怎么就没人吃了呢!”
“好可惜啊。”紧接着,一串接一串的泪水肆虐在她的颊上。
杜彦隆伏在地上痛哭流涕,颜胜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跑到她身边,用力打着他健硕的臂膀:“杜彦隆,你听见没?我给你在地窖藏了腌菜和酱菜,你赶紧去挖,去挖呀!等官府把人救出来了肯定饿了,赶紧煮粥里吃!”
“救不回来了!”杜彦隆喊叫着,把头压得更低,“真的,什么……什么都没有了。”
“为什么啊?”颜胜雪心中是压抑,喉中是哽咽,偏偏身子又不争气,只能被人这么扶着,更是自恨与不解,“那原先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青城寨,究竟为什么啊?”
涕洏交流中,她的呼吸都变得不再畅快了:“二夫人还没送答应送给我的新酒下山呢,二当家还没跟我学做豌芋春卷呢,还有顺子的被褥,我还没洗干净还给他呢,还有小竹子,年纪那么小,我还得教他做胡饼呢……”
她放肆地哭着,脑中与眼前皆浮现了她在青城寨中的种种过往经历——
从被误抓上山,到切结书、胡饼摊、春饼席,再到与谢瞻云一同暗访后山,知道澶州裔的秘密,再到教授娘子们菜诀、保护大当家、暗送假文书、做戏哄走曹益派来的杀手,再在对酌夜中,与二夫人敞开心扉,帮助她和二当家重修旧好,还有和谢听雨闹赌坊、赢张宅,再到和气团圆的满席欢宴,以及以青城寨的名义救济灾民……
欢声笑语、和气饮宴,历历在目。还有小土匪们虽然没有文化,却有不染世俗的赤子之心,纯朴、热情、善良、仗义……他们虽然在青城寨的时日不长,但两人皆是身心早已都融入了那和谐欢乐的青城寨。
可如今本该一切都向好发展的未来,带着满满的期许和被保护、被关爱的包袱,这些可怜的澶州裔分明都应该再也不必夹着尾巴做人,能被宋人所尊敬的时候,一场人为的山火,却要将这一切都毁了。
山火在一百坛酒的拥趸下,如一只巨兽从囚笼跃出后,大杀四方,狠戾慑人,最终湮没了所有。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青城寨的众人在弥留之际都望着烟雾欣慰地感慨了许多句话——
“还好大当家的不在寨子中。”
“还好大当家的下山还没回来。”
“还好活着的时候,总算因为做好事建粥棚而被大宋的人当成平凡的正常人看过一次了。”
“还好认识了颜娘子、谢郎君、王女侠……”
“还好……提起他们啊,就不得不说,还好可惜呢!”
“还好可惜咱这顿接风团圆宴没能吃上颜娘子做的‘满席欢’……”
还有刚出海归来准备与青城寨中人们欢聚一堂的小土匪,他们才收了银子回来,还没见识过颜胜雪的厨艺呢。
于是还有寨中记得颜胜雪的小土匪跟他们这些出海归来的人介绍:“就是就是,你们从海上归来的太晚了,不知道咱这儿之前有个三当家,给大当家接风的满席欢宴,做的那叫一个好吃,十二道菜,有荤有素,有河鲜……”
“但是,还好……”介绍颜胜雪的小土匪也欣慰地擦了擦已经被火烧黑的鼻头,“还好颜娘子跟谢郎君下山早,没有被我们牵连。”
悲伤之余再次晕厥过去,谢瞻云又请了郎中前来施针,可这一次却好像颜胜雪的意识也有意地长眠不愿醒来。
梦里,颜胜雪好似还身在青城寨之中。
她看到诸事顺利四兄弟将胡饼摊子持续开着,在山麓有很多会稽的宋人特意上山来捧场照顾他们的生意,他们言笑晏晏、傻里傻气地收钱付饼,却被说没有颜娘子做的好吃;
她看到丰收等人学会了做她做过的好些菜肴,每日黄昏之时就在寨子里生火煮饭,照顾兄弟们,只是有一次还误把盐巴当成了白糖掺进了豌芋春卷里头,齁的大家连连喝了三碗野菜粥解咸;
看到大当家的带领着出海归来的兄弟们一起将腌好的咸菜和晒好的干菜从地窖里挖出来准备开封,还仔细将她那日写好的方子逐个都收藏起来,商量着准备来年照着方子自己去动手去做呢;
还看到二夫人和二当家相敬如宾,一起把给她酿的好酒从地窖里给搬出来……
二夫人给二当家擦着汗,再也不凶巴巴的了。
事实上却是,颜胜雪再也不知道,在她撮合之下的张大春和二夫人,两人在山火中濒死之时,还是依依不舍,互相感慨着说自己十分珍惜这段被她所撮合好的相敬如宾的日子。
“夫人,夫人,当年你断了腿还能背我上山,可是我如今却不能背起你了。”二当家企图用最后的身躯挡住向二夫人袭来的坍塌梁柱,还在笑着对妻子说,“谢谢你这些时日对我这么温柔,我能受用十个轮回了!”
“胡说,老娘当年能断了腿背起你,现在也能!”二夫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想将二当家身上的横梁拉开,却怎么都不够气力,“你留口气,等着我救你就是了!”
二当家却说:“夫人,你若还有力气,就自己爬出去,我先走一步,成了小鬼儿就能保护你不受地狱之苦了。不过你这么善良,净积德行善,估计你肯定是要当神仙的。到时候,可别忘了拉我修行修行喔。”
“张大春!张大春!”二夫人用袖口挡住口鼻,还在拍打已经没了气息的二当家,“别死!别死!”
可惜二夫人终于也被浓烟滚滚呛得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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