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胜雪在谢青松身后,哽咽地注视着他的背影,默默地又将麦门冬饮子给自己倒了一碗喝。
等谢青松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被颜胜雪这小娘子给开解了,这倒不像是一个市井小女子会有的心胸,遂亦对她刮目相看,只听他好奇地问道:“你一个小娘子,竟能想的这般心宽通透?”
“您是三朝帝师,是大家风骨,这个中道理何须妾身这等粗鄙妇人多言?”颜胜雪笑道,“只是妾身也想求您,瞻云想做什么,您不要以父亲的名义阻挠他,这会让他有负担而束手束脚,不敢放手一搏。”
谢青松听着这直率的请求,他还是颔首点了点头,只是,他唯恐颜胜雪是说得好听,做未婚妻和做大娘子的不同,在于心境。他扬首问:“颜娘子,你若今时今日已经嫁了瞻云为妻,也是这般想法吗?”
“是。”颜胜雪想也不想就果断回应,沉声道:“报国,本来就是件前仆后继的事情。瞻云不必拿着刀剑在沙场拼杀,就已经是一件比很多妻子的夫君都要幸运的事了。”
谢青松俨然没想过颜胜雪会有这样大的格局。
他正惊讶之余,颜胜雪却倏尔笑了:“何况,危险的事,不会一直都这么多的。”
谢青松望着她语重心长地说:“可你知道的,人这一辈子,都要为了自己一时的选择负责的。”
“您是说瞻云的未来吗?”颜胜雪螓首轻偏,看到谢青松神色凝重的模样,也了然他的担忧:“您是觉得,即便瞻云宁愿杀身成仁,也未必能得了如愿的个好结果?”
“也不只是他,是任何人,也包括你。”谢青松道,“人都要为自己一时的选择负责,谁又能保日后不会后悔呢。”
“是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颜胜雪道,“可是有些时候,人根本没有选择,否则世间就不会有许多遗憾与无奈了。没有选择的时候,只能背水一战。尽可能不负自己所爱之人,不背自己真正心意,就足够了。”
她顿了顿,再感慨道:“每个人就一条生命,想一生都不辜负自己,其实也挺难的。艰辛里多努力努力,好多事儿也就过得去了。就算是身临悬崖峭壁,也可以再尽力争一争。别彻底放弃就好。”
谢青松闻言倒觉她此言睿智,带着他的思绪开始怔忡地回忆着过去……
垂头忖了许久,他才又问:“那如果真的没有选择呢?你会怎么做?”
“接受。”颜胜雪果断回答道,“但是如果因此带来不好的结果,也要自己承受。”
谢青松挑眉道:“那老夫且问你,若是瞻云真有不测的一天,你可会再嫁?”
“谢公这话问的,没有意义。”颜胜雪直面这个问题的时候,面上反而轻松,不见忧色,她笑道:“瞻云会平安无事的,我心里知道,我也相信。所以这个问题,没有可能。”
门外的谢听雨也总算听不下去了,闯进来便说;“……阿爹,二兄活的好好的,你怎么问这么不吉利的话。”
谢青松却不理她,而是还对颜胜雪步步紧逼着问:“如果,老夫非要听到你的回答呢?”
颜胜雪利落道:“我会再嫁。”
“果然。”谢青松略感失望,却也理解,只叹道:“拿的起放得下,你很果决。”
“我会来世再嫁他。”颜胜雪还不等他泄气完,就补了一句。
“来世?”谢青松愣住。
“是,待我复辟旧巷以后,绝不独活。”颜胜雪不卑不亢,字正腔圆地回答着,“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从前我没爱过其他人,觉得因爱而提生死离别,实在太沉重了。可我如今与瞻云相爱,倒轻松了许多,只觉得团圆分两种,在哪都一样。天地和人间,没什么区别,能团圆就好。”
谢青松这一次是彻底被颜胜雪这一席话震撼住了,竟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没有站稳。
“颜胜雪与谢瞻云,生死相依,如水入路,朝发夕至。他若青天白日敢真死,我便黄昏夕临时相随。”颜胜雪续言着,一副严肃认真的面容,说的话是字字掷地有声。
谢听雨此刻觉得这个氛围,她实属不该进来,便在两人互看对方之时,她悄然退了出去,捎带着把门关上。
可门口却是杜彦隆正悲痛欲绝地哭着,浑身无力地瘫坐在雅间门口,谢听雨凑近着轻声喊他:“杜彦隆,你没事吧?”
杜彦隆却悲痛万分地竖指唇前,示意谢听雨别嚷嚷,不要让屋里的颜胜雪听见他在外面哭。
谢听雨这才明白,方才她上楼时杜彦隆本就在外头偷听,她闯进去的时候杜彦隆躲起来了,如今又在门口瘫坐着哭,定是偷听到了这颜胜雪要对谢瞻云生死相随之事,所以悲痛的还没来得及跑。
或者说,是伤心的站也站不起来了。
谢听雨知道杜彦隆一直喜欢颜胜雪,这些时日她也是有意无意地跟杜彦隆透露,让他对颜胜雪死了这条心,可惜这杜彦隆人实在够憨够傻,是一句话也没听明白,还觉得颜胜雪很在乎他来着……
所以如今他听墙角以后这般震惊痛哭,谢听雨也不意外。她本想扶他下楼,可杜彦隆执意不走,她又不敢动粗搅扰了屋内的人说话,就也坐在杜彦隆对面,一脸无奈地看着杜彦隆哭的涕洏交加。
屋内谢青松继续看着大义凛然的颜胜雪问:“你连死都不怕,你就没有怕的事吗?”
“怕,怕他临走时与我说,要确保娶我万无一失这件事,没有实现。”颜胜雪这下又哽咽起来,泪水就噙在眼眸之中,几乎是以嗫嚅的腔音颤声说道:“我比您还怕。怕若尚未成婚,他便身首异处,我想求个合棺百年,都不能名正言顺。”
又是鼻尖像被醋灌了似的酸楚不堪,她却笑了:“与他成亲了,他即便百年以后身去,我与他可合葬在一处,依旧能做一双比翼鸟、连理枝。”
谢青松总算看到颜胜雪脆弱的一面了——她似乎在对与谢瞻云的事情上格外的脆弱,却偏偏从来没走想过阻止他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这一次,倒是他这个父亲比不上的了。
谢青松皱了皱眉,半晌不语,沉思了好久。
颜胜雪坐了下来,喝了半碗麦门冬饮子,才情绪稍缓,将眼泪又憋抑了回去。
谢青松看着她的模样,颇生赞赏与敬佩,忽地想到她方才的话,于是问:“方才你说……你想复辟旧巷?”
“是。”颜胜雪颔首。
“你说的旧巷便是这里吧?”谢青松透过窗看楼下的旧巷格局,更笃定了来时认出这是燕归来街的想法,回忆道:“老夫对这条街的格局有印象,从前似乎叫燕归来街,好些富商巨贾世家的府邸都在这里,后来好似是起了场大火,这里才变破败凋敝的吧?”
“是,正是燕归来街!”颜胜雪没想到东京竟还有人记得这里,一时激动万分,连连点头:“妾身就是燕归来街唐府的后代,母亲是唐府的大娘子唐衔燕。”
谢青松闻声一怔:“唐氏竟是你阿娘?”
“是。”颜胜雪诧异,“难道谢公见过妾身的阿娘?”
谢青松笑着拈须看颜胜雪的容貌,竟也仿佛看见了当年在佛寺中见过的唐衔燕,母女还真是气质极为相似,只与她打趣感慨:“是啊,唐娘子当年是东京出名的大家闺秀,虽也是与你一般稍见泼辣,但也是出了名的饱读诗书,聪慧伶俐,我听小雨说,你也极有文采,诗书皆通,而今看来啊,你与你阿娘是如出一辙的像唷!”
颜胜雪没想到这谢青松竟认识她母亲,一时更觉亲切了。只听谢青松继续与她说着她母亲的事:“你阿娘还极通佛法禅理,就连好多寺庙的方丈都赞不绝口,说你阿娘好悟性。老夫从前礼佛时,也与她有过数面之缘说起来,老夫因缘际会还得一本她手抄的《金刚经》呢,至今还在谢府之中,这也算是谢府与你有缘了。”
“对,对!”颜胜雪笑盈盈道:“我阿娘的确很喜欢听禅师讲经,也喜欢听僧侣撞钟。在没与我阿爹成亲以前,阿娘时常带着家里的女使去东京郊外的含山寺去礼佛小住的。那里的方丈、僧侣师傅都认识我阿娘!”
“不过后来听说唐娘子成了婚,招了赘婿上门,听说就一心在家相夫教子,很少再去寺庙住了,更是弃文从庖,有一手好厨艺。”谢青松笑着感慨道:“真是没想到,你这好厨艺的渊源是来自于此!”
“我阿爹颜如玉就是唐府的赘婿。当年阿娘去径山寺礼佛,遇见了在山中竹寮里读书的阿爹,两人生了情愫,就拐了阿爹回京做赘婿。”颜胜雪的情绪急转直下,说起父亲罹难之时悲从中来:“阿娘去得早,我和阿爹一起生活,结果一场大火,只有我和弟弟活了下来,弟弟不知所踪,阿爹也死在火中了。我想,阿娘在天有灵,一定不想看见旧巷这般光景的。所以我与会稽的师傅学好了手艺,毅然决然地回到这里,租赁了个铺子,开了这饮馔记。”
谢青松慨叹一声世事无常,也理解了为何颜胜雪有这般不俗的眼界与精湛的厨艺,她本也是个高门千金,是家里遭了难才流落市井,且是自己为了复辟旧巷而自愿选择的在市井开店,倒也令人钦佩,勇气可嘉……只是最欣赏的,还是她的为人与志向,这男人想建功立业实属正常,毕竟要养家糊口、娶妻生子。
可女子不安于小店,还想复辟整条荒芜已久的巷子,倒真不是个容易的事。
谢青松猜道:“你这饮馔记,想必是唐府从前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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