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等到又半晌过去了,藿香从二楼的雅间再走到小厨房里,与颜胜雪说:“娘子,谢公说,还想跟您再讨碗饮子喝。”
颜胜雪闻言一怔,旋即眉飞色舞起来,她笃定,这谢青松八成是被她拿下了——她心里感慨,这跟聪明人和德高望重的长辈说话,就是轻松,还真是响鼓不用重锤,这谢公就知道她要表达的弦外之音。
这次不喝日铸茶了,而是说想讨碗饮子,这是摆明了要与她再找个由头叙话。
她自然愿意,自然欣喜。
“饮子?”颜胜雪狡黠地转着杏眸,“可有说想喝什么饮子?”
藿香回道:“说是想尝尝您常给瞻云郎君做的饮子。”
“好,我去送。”颜胜雪忖了忖,吩咐道:“就还是煮个麦门冬饮子吧。再备上炭炉、陶壶,一片竹叶。”
藿香会意,以为颜胜雪要与那日给凌温柔煮饮子一般对谢公呢,但似乎要备得东西比那日还少。
藿香确认道:“稻叶还要吗?还有胡桃和枣子,也不要吗?”
“谢公喜品日铸茶,大抵不喜欢稻叶的味道,所以只拿竹叶就是了。”颜胜雪回忆道,“用膳时,我发现他双唇皲裂干燥,还是不要吃胡桃和枣子了,免得又上火了,年纪大的长辈还是少吃这些,你就只拿我说的去备着就得了。”
藿香应声而去,没一会儿就备齐了颜胜雪要的东西,杜彦隆帮着抬到二楼雅间去。
谢听雨蹦跳着去找隔壁街坊家的小豆儿玩去了,这小豆儿对相扑很感兴趣,自从见识了谢听雨那两三个当女相扑手的招式,更是隔三差五就缠了她来教。
颜胜雪见她走得早也好,毕竟谢青松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两人面对面的时候,会自如一些。
颜胜雪欠身引着杜彦隆在地面放好炭炉,炭炉上架好一片淘洗后擦干的竹叶和一只装了麦门冬饮子的陶壶。
“妾身给谢公炙了竹叶,小煮一次麦门冬饮子。”说着,她娴熟地生了炭火,不紧不慢地将竹叶前后炙好,投入陶壶之中,再等陶壶彻底热的均匀时将混了炙竹叶的麦门冬饮子倒在碗里。
等饮子调好就置放在案上去晾着,颜胜雪站起身将雅间的门关严。
谢青松吹着麦门冬饮子,才问她道:“颜娘子可怪老夫午间的唐突之言?”
“岂会。”颜胜雪如旧淡淡地笑着,“这围炉炙茶调饮,妾身是一贯只与家人才做的。”
这“家人”二字教谢青松有些臊红了脸,他只知颜胜雪没有拦阻谢瞻云身涉险境,却也没有真的厌恶她的意思,相反,若是她凡事能以谢瞻云的生命安全为第一要义,他会是很喜欢眼前这个儿媳的。
“当然,您不认妾身是一家人也无妨。”颜胜雪见谢青松没搭话也不窘迫,只笑着轻扇饮子上端的浮雾,闲话家常道:“但您作为瞻云的父亲,妾身还是打听过谢公爱竹的,所以这次的麦门冬饮子也给您炙了片竹叶。”
颜胜雪一壁说着,一壁自如地将扇凉了三分的麦门冬饮子送到谢青松面前,这饮子飘逸而出的香气令人放松怡然,又能嗅到一丝竹叶被烤焦了的气息,倒并不算是突兀,反倒融合得极为自然。
“差不多凉了些,应当可以喝了,不过您喝的时候还是要慢慢的,免得烫了嘴。”颜胜雪嘱咐着谢青松。
谢青松的确方才对她这炙竹叶的举动不解,直到这口饮子真的在口腔中滚了几轮,他才知道这细微之处见功夫的真魅力,厨艺制膳如此,煮茶调饮亦是如此,难得的是,颜胜雪似乎做什么都如此。
“这不甜不苦,清香悠远,还有一丝竹息,好喝的很。”谢青松尝过以后夸赞起来。
颜胜雪却神色一凛,这次不再谦逊伏低,而是转了话锋,用素手丹蔻掐住案沿一角,扬眸看着谢青松,正色与他道:“妾身知道谢公今日登门的原委,亦深知谢公大义凛然、两袖清风的爱民之心,也理解世间为父之人皆不肯让孩儿涉险的道理,是而妾身无意,也暂无立场为瞻云郎君向您辩解。可若是谢公您今日,是以谢瞻云父亲的身份来看妾身这个未来儿媳,那妾身或可大胆揣测一番,瞻云去时之所以意志坚定的原因。”
气氛陡变让谢青松这等驰骋官场多年的老将都有些无所适从,然而对她这份凛凛正色,谢青松竟有些接扛不住,浑身一颤,仍要听她对谢瞻云的揣测:“你说。”
“杀身成仁。”颜胜雪严肃地只回答了这四个字。
“你说什么?”谢青松一怔,错愕的灰眸中顿生了好些激痛的红血丝来。
“妾身是说,瞻云想,杀身成仁。”颜胜雪又一次地重复着。
所谓杀身成仁,是说为了仁德与正义,甘愿不顾性命地牺牲,是谓如此。
哪个父亲又能听得了这般言论呢?
“你真是用了好严重的一个成语啊。”谢青松此刻拿盛装饮子的碗都已经拿不稳了。
“或许您不知道,在越州之时,瞻云就独自带着流觞,亲自去过月杨村一次,那时更是龙潭虎穴,与一帮曾为官兵的贼匪斗智斗勇。”颜胜雪没有退缩或是语气委婉起来,只是继续说道:“当时的前一夜,瞻云也是与妾身辞行,与妾身告别,妾身也是并未拦阻。”
谢青松定睛听她叙说那些谢听雨都不知道的、关于她与谢瞻云的经历和秘密。
“彼时,妾身也是没想过真的会与瞻云互相倾慕。”颜胜雪忽地松了口气,可喉中却更为哽咽了。
好似在会稽青城山的夜里,她为亲往月杨村的谢瞻云那些辗转反侧、牵肠挂肚、噩梦萦萦的感觉再次在此刻向她周身袭去……那是濒临气绝的呜咽与窒息,非得好生长舒一口气才缓的过来。
她红了眼眶,窝了心,诚恳地望着谢青松说:“可自他走后,妾无一日不惴惴,无一日不寝食难安,无一日不夜不能寐——是而妾方才知道,自己心中早已仰慕瞻云许久。”
顿了顿,继续提高声音,坚决地说道:“可是妾,还是不会劝他不去,或找他回来。”
声线是郑重坚决中带着颤栗,俨然是她想起那时的感受,心中又带起这一次的无限牵挂,几乎就要喘不过气。
谢青松很是震惊,竟不知谢瞻云在回东京查案以前,就已经为了月杨村的大小案子而屡次孤身犯险。
谢青松看着此刻还在故作沉静的颜胜雪问:“你可有想过,那真是龙潭虎穴。”
“妾身还是那句话,我不仅想过,还心知肚明。”颜胜雪几乎想都没想就作了答。
而后,她轻抿着丹唇,整理着脑海中千回百转的思绪,忽地就眼含热泪,鼻腔一酸,说的却还是颤声中透着无可拒绝的坚毅的话——
“可这大宋境内有千家万户的百姓,总得有保家卫国的人。”
“戍边良将,守城士兵,皆是以武保护百姓。无论是深入不毛之地,还是驻扎在这繁华东京,谁无父母,谁无家人,谁无心爱之人?难道作为妻子父母的,都要将他们一个个追回来拦着?”
“瞻云是读书之人,一心想要以文护民,这与武将在本质上并无不同……这是志向,是抱负,是精忠爱国的一腔热血,是难得的赤子之心。这至少证明,妾爱上的,不是个自私的人,更不是个胆小如鼠的酒囊饭袋。”
“报国是件好事,铲除贪官,是件大好事。与您是朝中的中流砥柱一事本质上并无二致。您登朝议事是报国,您辅佐官家是报国,您训教儒生亦是报国,可瞻云将案子彻查到底,也是报国。”
“是以,妾不是不想拦他,妾是不该拦他。”
谢青松被颜胜雪这番话说深深震撼到了,他似乎此刻才明白那谢瞻云真要“杀身成仁”的代价与坚持的原因……他不禁想起,许多年过去了,他教了三代官家,教了五代宗亲读书,教了所有他自己的学生都要肩负使命。
却独独在儿子的身上缺乏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的教导。
可谢瞻云,却还是毅然决然地这么去做了……
“谢公,您作为老师,桃李学子满天下。”颜胜雪字字发自肺腑,“可是谢瞻云这个儿子,才是跟您学习的时间最久、最久、最久的学生——您教育每一代帝王官家的话,什么励精图治,以民为本,瞻云也时刻铭记于心。”
“是啊,瞻云才刚刚弱冠,是我的儿子,是与老夫学习了二十载的……时间最久的学生啊。”谢青松突然也眼眶一酸,喃喃自语地嘟囔着:“他还要跟我学一生呢……如今你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儿郎,才是我这翰林学士,一生最好、最好、最好的学生。”
“是,瞻云是您儿子,他是与您学的最久、与您最像的学生。历代官家都是老师至少三个起底,可您,却是瞻云唯一的老师。”颜胜雪沉声说:“一个瞻云或许不能杜绝贪官污吏,可至少他做的是敲山震虎之事,会少很多贪官污吏,百姓日子也好过一分。”
“瞻云,是个好学生。”谢青松透过窗纸望向远方,却好似目空一切,对着外头渐落的红日感慨:“瞻云出师了,出师了……比我这当爹的还强。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股子勇气,真的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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