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明完全没想到如今能被赵宗朴审视出内心深处的渴求,他望着赵宗朴犀利深邃的目光,知道对赵宗朴再无可瞒,最后只能暗自咬咬牙,决定坦诚相告。
“当年官家目光如豆,管窥蠡测,不是个好伯乐。”何清明提起旧事,依旧委屈中透着怨怼与憎恨,咬牙哽咽道:“臣所不齿。”
“你这是说你怀才不遇啊。”赵宗朴这才了然他煞费苦心投诚的原因,结合对何清明登科时间的推断,就知他是对先英宗赵曙的不满,“你口中所说的官家,是指先英宗吧?”
“臣知道郡王与先帝亲厚,遂,不敢提起英宗。”何清明并不敢直接在赵宗朴面前表达对他弟弟的怨怼,只是迂回道:“但的确臣有鸿鹄之志,却不得其法。”
“怎么个不得其法?”赵宗朴问。
何清明冷嗤一声:“大宋的青云路,从来靠的都不是真才实学,不是吗?”
“哟呵。”赵宗朴笑慨一声,反问道:“何少卿,你口气大得很,难道是自负你有真才实学却不得重用,才有的这般说法?”
何清明冷笑道:“御史台乃是掌弹劾监察之地,监管百官,体察民意。上谏君之失,下察官之过,靠的就是一双眼,一张嘴。口齿表达清晰流利乃是第一要义,可似乎,我们敬而重之的官家,并不这样认为。”
“你在说谢家长子谢瞭远?”赵宗朴回忆片刻,“他如今,是侍御史知杂事的职位吧。”
“是啊,侍御史知杂事,都晋升过两阶了,偏还口吃呢。”何清明不屑道:“谢瞭远一介平庸之辈,且还口吃结巴,科考成绩更在臣之下,却因父亲谢青松乃是三朝帝师而在御史台入职为官,这么多年在朝上,您可听过谢瞭远能有只言清晰、片语流利地陈情过什么吗?”
原来这恨意,早在当年何清明、谢瞻云、谢瞭远三人作为同届登科进士开始,就有了渊源。当年何清明少年意气风发,属意御史台为官,执意要为天下百姓开口,偏因新科进士授职低阶,暂时无法自己挑选官署,而先英宗在谢青松这个老师的鼓吹之下,想要谢瞻云进入御史台为官,何清明无家世背景,只得忍气吞声。
后来闻说谢瞻云落水生病,形同痴儿,谢青松又上奏婉拒授职,何清明以为这机会就能落到自己头上,甚至鼓足勇气在英宗面前毛遂自荐,英宗当面也允准他,会选择一份能为民请命的职业给他……然而最后却只将他遣去做了个小小的都水监丞,而谢瞭远则在谢青松的帮助下,由英宗钦点进入御史台为监察御史,而后更是波澜不惊地在任职的五年内,经历了铨曹四选,而今竟能领到了侍御史知杂事的差遣,官阶也连升了两阶。
何清明没法子,只能顺应英宗派遣,还要打落牙齿活血吞地说自己一定不负官家期望,可这份对英宗的不满,早已深藏在心中许久,所以之后,他认定权臣乃是青云路上的重中之重,比才华、政绩、能力都更加重要。
他这才处心积虑部署了一系列与月杨村女子失踪案类似的案子,从各偏僻村落里掳劫、买卖各种妙龄女子到各地的烟花柳巷与贵胄府邸之中,也暗中操持了三四年有余,身后因此结实讨好的朝臣已逾半百之数。
渐渐地,这样的交易之路,何清明走得越发顺遂,所以铨曹四选他也屡次晋升,却一直没能进入御史台为官,原因在他眼里看来,也是谢青松不肯让何清明进入御史台与自己平庸的长子分庭抗礼罢了,所以他虽官至太常寺少卿寄禄,但也只是东京街道司勾当官的差遣,虽有不少实权,但也不是他本心所向。
是以,他再不寄希望于寻常朝官,早就想投入宗室皇亲麾下,此次就是个大好机会,他一定要把握住。
何清明只能拿捏住臂钏针的契机,以此投诚作为谋求官职的计策。
赵宗朴也听何清明说起原委来,只是何清明越说起旧事,越是怒火中烧,更对谢瞭远的不屑多了几分。他几乎是以倾诉与发泄的口吻,继续在赵宗朴面前喋喋不休地抱怨:
“谢瞭远每每在朝启奏,满殿文武百官何人不是碍于谢公的颜面不曾表露对他的不齿与讥讽,人人面上对他客气亲厚,私下谁人不笑他一开口,就得耽误官家多上半个时辰朝呢?”
“可至如斯地步,谢瞭远竟还能升迁,他竟官运亨通,竟还能到侍御史知杂事的官位,还能代管御史台!”
“既然这御史台不需要太好的官员,那当官员,也不需要太清廉了。”
“御史台的人,口吃结巴,说不清众生百态;选拔御史台官员的人上人,又用人不贤、识人无状,不知唯才是举。”
赵宗朴静静地听完何清明的叙说,沉声道:“你应该知道,谢瞭远只是谢家在明处的御史台官员,他二弟谢瞻云在暗处辅助,这谢瞭远的一张嘴背后,是谢瞻云的一双眼——这才是官家提拔谢瞭远的根本原因,而谢瞭远在谢瞻云的辅助下,似乎在朝中这么些年,也没少打下贪腐官员,政绩不可谓之不佳。”
“臣当然知道这是谢家兄弟一条心。”何清明至此还不知谢瞻云是乔装痴儿给长兄让位,是而他仍捏住此事不放,“可谢瞻云他间接就会突然失智,能辅弼他长兄一辈子么?何况,臣也知道谢瞭远之所以能明面登上御史台为官,谢青松这帝师身份与面子,是帮了好大的忙的。可恨臣没能生个好家世,没个当帝师的爹!”
赵宗朴眸色晦暗不明,只挑唇轻笑一声:“你要投诚也可,可本王总得知道这利器好不好用,是否会伤了自己,你说对吧?”
何清明抬眸望着赵宗朴,等着他下一步的指令。
赵宗朴若无其事地饮茶,只闲适地随意道:“眼见着入夏,东京多雨,许多道路蜿蜒凹陷,疏水困难,只街道司的人手怕是不够。都水监里有一百二十人,或可帮助街道司疏通道路,免得何少卿受官家谴责,你说可是?”
何清明被这举重若轻的一句话惊得瞠目结舌——此举此言野心昭然,无异是事先在都水监安置好了人手,等着何清明以街道司疏水难度大的缘故将都水监中人拨来街道司帮忙,趁机将提前暗中定下的路线埋在地下,最后借沟渠与疏导路线从外头暗送体量轻的暗器进京。
除此之外,汴河联系漕运,街道司主管道路,若两处皆有人手接应,则东京大部分车、马、船、骡、驴所运之物就不必非要严查。且皇亲娶亲时,大多也由街道司开道,只要起事前,相关的亲事婚仪茂盛繁多一些,那这其中可利用婚仪而带进来的人与兵器,就尽在赵宗朴的掌握之中了。
只是,赵宗朴对谢听雨真心可表,他娶谢听雨时要安置的婚仪,并不在他的算计之中。
因此他才格外需要何清明的帮忙。
然而何清明知道自己已然骑虎难下,若不应承赵宗朴的要求,来证明他的用处,他活不过明日,更遑论以后的青云路了,所以对于这样大的筹码,他只能爽快作揖应下:“臣立刻奏表官家,请都水监拨人前来帮助疏水。”
“你看着安置。”赵宗朴欣慰一笑,起身道:“你若安置妥当,不必着人来回话,也不必来登门,本王自会许你想要的。”
“多谢郡王。”何清明笃定回应,“臣自会表明忠心。”
赵宗朴又道:“那首饰盒子……”
原是怕何清明手里留了他的把柄,想把唯一一件或可追溯他与辽人渊源的器物也收回。
何清明当即会意:“臣今日没带铁盒子来只是怕有心人看见,但这东西既然对郡王是个祸患,臣自然立刻派人给郡王送回来。”
“孺子可教。”赵宗朴满意地双掌交握,“你且去忙吧。”
何清明应声而去,只是出府时,早已汗流浃背。
是冷汗。
等赵宗朴收到了何清明派人以送极品毛尖茶叶到府的名义送回的首饰盒子后,才暗自轻笑一声。
转头,赵宗朴吩咐东溪道:“传凌温柔来。”
“再带两个舞姬入府?”东溪仰头,“以免招人怀疑。”
“等等。”赵宗朴赶忙叫住东溪,突然双颊臊红,腼腆至极地低语道:“听雨不喜欢舞姬进府。”
东溪憋住窃笑,拱手道:“那属下请刘脉阿兄一起来,也能掩人耳目。”
赵宗朴这才放行,“去吧。”
东溪还是忍不住打趣赵宗朴:“没想到咱主子是越发听锦鲤娘子的话了。”
“是怕挨揍。”赵宗朴倒除了东溪也没人能说知心话了,此刻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嗔道:“上次两个舞姬来汇报临渊帮布结之事,走时给听雨逮个正着,胡诌一句说是无双楼的舞姬……结果你是不知道啊,那小磨人精,差点是又摔我的琴,又砸我的剑的,还说这辈子都不踏入我濮阳郡王府的府门了!”
“那主子与谢娘子说什么?”东溪忍不住生出八卦之心。
赵宗朴道:“我说,我还得娶你呢,你不进我府门,我怎么娶你啊。”
“结果就是您跟谢娘子都羞红了脸吧。”东溪啧啧笑道,心说这赵宗朴还蛮会讨女孩子开心的,却怕太过放肆轻慢被他怪罪,立刻转身逃走了。
赵宗朴也想起那日谢听雨娇羞的神色,忍不住垂首轻笑。
才迈步出门,忽地东溪又折身回来:“主子,这何清明来者不善,说的话也不大像是凌娘子做得出的,凌娘子完全没必要掳劫他友人的尸首,只怕凌娘子只是想夺回臂钏针罢了,您可别听他的胡说八道,去迁怒凌娘子。”
赵宗朴一想到谢听雨时,连说正事的语气都温和了不少,对东溪道:“知道你向着你刘脉阿兄,还有你新嫂嫂。只是,我知道何清明说的话是半真半假,深究也无甚意义,我本就不喜欢在无用之事上再费功夫。不管怎么问,临渊帮和辽国的事,他都已瞧出端倪来了,那暗敌变成兵器,我也是顺势而为罢了,此事无妨。”
东溪本也是想替凌温柔求情的,听赵宗朴这般说,也放心笑道:“是,主子英明,何清明岂会将他怎么查到这臂钏针下落的事,与咱们说个清楚明白。”
赵宗朴顺着窗外看濛濛细雨,继续眯缝着眼眸说道:“本王今日心情大好,才愿收拢这何清明。毕竟月杨村之事我也一直在查,背后真相虚无缥缈,偏偏如今倒有人主动来认,这件事倒属于我掌控之中了。”
没错,他当初执意要把青城寨人悉数剿灭,也是因为他怕月杨村背后的人是辽人新的合作盟友,如今既知道是何清明在背后作祟,他也安心不少,至少不必再多疑了,心也踏实下来。
何况赵宗朴早已看穿何清明那半真半假的话里透露的小心思:“臂钏针的来由,这世间除了打造它的人,再无人知悉,那铁匠多年前就被王妃杀了,何清明竟还能问出这沉了多年的旧事来,这是何清明在明里暗里向我袒露他的人际十分广泛呢。”
“他竟敢在主子面前班门弄斧,真是自取其辱。”东溪不屑笑道,“到头来,还不是要主子替他去平月杨村之事,他背后那算什么广泛的人际,现下不也还是被查的怕了。”
赵宗朴则道:
“谢家兄弟将月杨村之事说出来时,赵顼小儿雷霆震怒,下令彻查,朝中哪有人敢劝阻,就算此刻要掩饰,也未必真能糊弄过去,加上谢家兄弟又是谢公之子,无人真敢刺杀,怕打草惊蛇,更怕惹火烧身,权衡利弊之下,何清明倒是觉得,本王能替他摆平此事。”
“他如今登府,也是知道临渊帮势力布结在天下各州,由我安排临渊帮顺理成章将此事推到曹益身上,不是难事,曹益死都死了,谁还能去阎罗殿把他抓回来问个究竟么?再说此案推到曹益身上,事情能得到了结,且又不会给他身后那些高官添麻烦,他自然愿意求本王襄助了。”
“何况青城寨之事,也需要曹益帮着背下来,毕竟曹益也是个杀人灭口的性子,他杀的杀手也不少了,谢瞻云不就在会稽救了一个曹益手底下让人追杀的半死不活的么?”
看着赵宗朴阴恻恻地笑道,东溪则问:“那主子,我们,怎么帮他?”
“彻查月杨村案子的人,是越州府司理参军曲察,在赵顼眼里刚直不阿,委以重任,其实……也不过是当年从我府上出去的书生,受本王资助,得本王提拔的。”赵宗朴的人脉才是实在的广泛,是而他无论从明还是从暗,都能了结这月杨村的小案,“他们现下应该是查到了衢州的垂怜院,何清明那边手脚算麻利的,垂怜院是查不出什么的。不过衢州之中,尚有可疑之处,赵顼后续一定还会派其他官员辅弼彻查,还是得让曲察从衢州放些实锤曹益的所谓证据。临渊帮集结不少州县的临摹高手,当初子厚也专门培养了一批学生效仿。必要时,临渊帮也可派人在民间创造些与曹益通文书的假证据。”
东溪会意:“那属下等凌娘子与刘脉阿兄过来以后,立刻联络曲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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