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朴眯缝着深邃的眼,看着眼前这小丫头热情洋溢的模样。
她莞尔之时,颊畔两块笑肌往上拱着,桃腮处还略略透着脂粉的薄绯,整个脸颊都是白里透红的润泽面色,只消这般在她对面看着,就被这盈盈的笑而感染得心情舒畅了。
这样的笑靥,好似许多年都不曾再蒙面的一个故人了。
赵宗朴看着谢听雨,有一瞬间的恍惚和失神,但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往上扬。
谢听雨是习武之人,虽然平日爽快惯了,但也算得上细心。她看赵宗朴不敢用力抬肘搡开拥挤的人流,那跟随他来的年轻男子又一直护在他左臂旁,且衣袖上端又比较臃肿,她就猜测赵宗朴手臂处应该才受过伤做了包扎。
“您受伤了?”谢听雨关怀地蹙了蹙眉,猜测是被流民所伤,这些时日会稽抢粥米干粮的事不胜枚举,她看在眼里,便和那随侍一起左右护住赵宗朴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拉着他们一路往黄粱街走,“快跟我来吧!”
谢听雨兜兜转转地带赵宗朴抄走的是人少的远路,虽有些兜绕,但总算没让人碰到他的伤口,等到了黄粱街的拐角处,有一隅空旷的地方搁置着未搭完的棚子,她就扶着他在一旁的石阶坐下。
随侍本忌惮石阶寒凉,要去马车里头取蒲席来给赵宗朴垫着,赵宗朴却眼神示意他不要妄动。
“您在这边等着,别让他们挤着你,撞了你!”只听谢听雨主动请缨进入粥棚,“我去给你打碗粥来。”
在她眼里,这赵宗朴就是个普通的、受伤了的流民老丈,所以要格外关心一些,毕竟她的眼中还是鳏寡孤独之人要格外厚待。话音才落她便匆匆去了,因着身材纤细轻灵,又是流民们眼中仗义疏财的“王女侠”,所以没有流民敢冲撞了她,纷纷给她让了路。
谢听雨走进粥棚之中,拿着两只大的斗笠碗,在刚煮好的稀粥里捞沥了些更干的盛满。
赵宗朴看着谢听雨消失在人群之中,忍俊不禁地在原地念叨:“这小丫头倒有趣,还挺热情。”
这随侍素来知道赵宗朴脾气古怪,心说如今对这小丫头倒没脾气,还真像个流民似的坐在石阶上休息着等难民的粥来,这若是给人认出来,又不知道要说成何体统了,偏偏这郡王自己个儿不矫情,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随侍错愕地愣住:“主子……您……”
“嘘。”赵宗朴竖指唇前,面无一丝责怪之意,只道:“就在这当歇脚了。”
谢听雨拿着两碗粥从后门悄悄跑出来,还做贼似的用麻布盖着,生怕其余流民看见。
两碗热腾腾的粥有些烫手,她急忙放在石阶上头,然后呼呼地吹着自己的手指:“真是新鲜热乎!”
赵宗朴见她烫了手,下意识关怀起来:“小娘子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谢听雨还是笑靥如花地说着,用勺子将粥米往外舀了舀,想让它快些凉下来,“只是流民太多了,米不很够,所以粥都比较稀,但我知道伤者得多吃点儿,已经尽量捞了些干的上来了。”
随侍眼中已对这清粥觉得寒酸了,但这赵宗朴竟不嫌弃,还真接过这粥碗喝了起来,但毕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郡王,也的确面露了些难色,说的却是其他的:“我……也没有那么老吧?”
“老当益壮是好事,有什么好不承认的。”然而谢听雨本没注意到他不爱喝这粥,但习惯了开口就跟人解释道:“这粥不是我姐姐熬的,所以可能没有以前好喝了,您将就着喝吧!”
赵宗朴却因为谢听雨这个解释,往嘴里又送了几口清粥,轻笑了一声:“不妨,这个也是好粥。”
谢听雨也不避讳,拢着下裳坐在石阶上头,手肘支在双腿上,托腮笑道:“就是呀,人饿了的时候,吃什么都好吃,要不怎么叫‘饥不择食’呢?”
“噗……”随侍闻言懵然愣住,无语得瞠目结舌,不敢置信地看着这谢听雨。
又不敢置信地转头看了看自家主子,只见他脸色一青,随后竟涨红了起来。
赵宗朴长指向身,缓缓问:“你,说我,饥不择食?”
这“饥不择食”四个字在他耳畔绕萦,给他恍如隔世之感——
他蓦地想起了从前的少年时,他因读书偷懒,而被先生罚了抄写不给饭吃,他饿着肚子翻身跃出墙垣去找食物,最后在亭子里,遇见了一个跟谢听雨笑靥相似的、都很温暖好看的女人,送给了他一盒玉灌肺吃。
那个女人是仁宗的温成皇后张氏。
张皇后当时还只是宫中的张娘子。
但是给他拿点心的时候,她也说他吃东西的样子,简直饥不择食,像一只偷吃果子的小老鼠。
他记住了宫闱中的张娘子,记住了这样热情温暖的笑容,也记住了这“饥不择食”四个调侃的字。
“好些年没人说我饥不择食了。”赵宗朴追忆往昔,如今回过神来却会心一笑,垂头嘟囔着。
“我只是随口说说的!”谢听雨倒没察觉出什么不妥,只是望着他喝粥的模样,没头没脑地调侃他道:“不过你这老丈倒有意思,别的流民都是为了吃喝,不顾忌自己衣裳打了几个补丁,你倒是还挺注重仪表外貌的,吃不饱饭了还穿个光鲜亮丽的衣裳,你可真是挺特别的。”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嘛。”赵宗朴竟顺着她的话说,“穷人不能短志。”
“嗯,你这话我倒赞同!”谢听雨笑道,“不过,你幸运,点子好,遇见了我!我既知你穷,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穷,老天爷给了我这么多好运气,那是让我来做慈人善人的,不能胡乱挥霍。”
“……所以呢?”赵宗朴探头看她,胡乱地在口中又送了几口粥,他还瞪着他的侍从,让他一起喝。
谢听雨从怀中取出一张交子递给赵宗朴:“我这钱送给你吧,你这手臂受伤了,瞧郎中也要钱的,现在会稽瞧个病可贵了。剩下的钱,找个好点儿的邸店住,然后给自己置办两身你喜欢的新衣裳!”
那侍从窘迫又无奈地按着主子吩咐喝粥,对谢听雨竟然要给他家主子钱,简直是惊呆了。
赵宗朴也是一愣,无奈苦笑地推拒着:“……不用了,不用了。”
“哎!你别跟我客气,拿着,拿着!”谢听雨却是不依不饶,步步紧逼,还自己在脑中心中给赵宗朴想了个不收她钱的理由,她还推己及人地替他想着,自以为体贴善良地说:“我知道你这老丈好面子,就是不好意思呗,无妨!你千万别跟我不好意思!我绝对绝对不会看不起你,更不会让你去那质库遭人白眼儿,我可不缺钱!”
一壁说着,谢听雨就硬拿这交子要给这侍从手里:“你替你家老丈收了吧!”
侍从恨不得将头埋在粥碗里,连连捧着粥碗退了几步:“娘子,真不用了!”
谢听雨“唉!”了一声,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只觉得这两人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咬牙站在原地忖了忖。
忽地,她看见赵宗朴的手指正把玩着腰间悬挂着的一枚玉佩,她才眼珠儿滴溜溜地一转,灵机一动道:“咦,老丈,你摸着的玉,看着不错。”
赵宗朴意外地低头看着玉佩,摩挲的手指也悬停在半空。
谢听雨狡黠一笑,见玉佩得了空子,便立刻探手过去掂了掂这玉佩,她是谢府千金,见过很多珍稀古玩、好玉妙瓷的,但素来也不好奇这些东西的价值,所以也看不出这玉的特别,只觉得五十两一定是够了的。
赵宗朴和侍从看着她掂着那玉佩,两人都怔在原地,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谢听雨见他们神情紧张,方笑道:“我知道,这个玉,你们是要当掉的吧?可是你有所不知,因着流民很多,粮食不够,如今会稽的质库里头压价压得很严重,不如我就在这当个质库,您直接卖给我得了,你也不必没面子了,五十两够了吧?”
赵宗朴没想到竟被这小丫头牵着鼻子走,还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
他只呆愣地杵在原地,支吾道:“不……不是……”
侍从知道,这赵宗朴贴身玉佩乃是临渊帮的炽玉令,这时急切之余,只也无奈道:“娘子,我们这玉,可不只五十两啊!”
“不值?”谢听雨反唇便问,似有些愠怒地慷慨喊道:“谁说不值的,咱这缘分,就值五十两!”
她惯是个听三不听四的,一时间“只”和“值”的发音也辨不清楚。
她只认为,自己脑子里给自己的答案就是最正确的。
“噗!”赵宗朴被这小娘子逗得憋不住笑了,竟破天荒地对她这个小娘子松了口,当真取下腰间的佩环递给她,“娘子这般说了,我也不推搪了,娘子好意,在下心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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