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父女俩的模样,与颜胜雪一同上来的吴茱萸和杜彦隆也很是慌张。
尤其是杜彦隆看到那一道炒鸡架的时候,双眼瞪得发直,垂着涎拉过颜胜雪到角落里,絮絮道:“胜雪,这个你给咱们吃没问题,可你拿这个给官家的老师吃……这也太寒酸了吧?毕竟,毕竟这还是老谢的父亲啊!”
吴茱萸也是惊呆了,完全没想到颜胜雪会炒盘鸡架给拿出来:“是啊,大姑娘,您就给谢公吃这个?”
“这个鸡骨架好吃得很,我给谢公吃这个,怎么了?”颜胜雪倒对他们的话不以为然,反口笑问道:“有何不妥?”
这话倒被谢青松给听见了,不过颜胜雪本意也没想避着他。
谢青松听了这话、看了这菜也不生气,眼底颜色倒比杜彦隆单纯多了,只是充满了对这道鸡架的诧异和不解。
谢青松是想,她为何……会做这道菜?还觉得,并无不妥?
“谢公莫要误会。”吴茱萸见谢青松脸色似乎不对,急忙上前打圆场:“这道菜实际上是我家大姑娘独创,专门用来孝敬您老人家的。寻常店里是不卖的,这可是专门给您准备的。”
颜胜雪柳眉一蹙,上前一步,用素指将装着鸡架的盘子又往谢青松眼前推了推:“您别意外了,快尝一口,很好吃的。这几万个眼珠子,也抵不上这东西碰在舌尖味蕾的刹那。”
“是啊,阿爹,其实,颜姐姐做鸡肉很好吃的,有黄金鸡、炉焙鸡、香豉鸡、茭白鸡丝……”即便是平日天真如谢听雨,此刻也隐约觉得事情不妙,急忙替颜胜雪辩解,“所以今天给您做的这鸡骨架,绝对不仅是因为饮馔记没有鸡肉了,也一定是她怕您吃其他鸡肉菜肴吃腻了,所以这才别开生面地做了这道炒鸡架!”
谢青松却没回应,只是打量了颜胜雪的神情一眼,见她还是那副自信从容的神情,对这些人的话附和都没附和,甚至还眼中藏着三分狡黠俏皮、七分胸有成竹的颜色。
他心说,这炒鸡骨架是大有玄机啊。便轻笑一声执起竹箸准备去夹。
“让我来先吃为敬!”谢听雨抢先一步动筷。她素来不介意排场,只在意菜的味道,只觉这鸡架闻着香,就一定吃着更香,在颜胜雪手下,厨艺制膳这方面,是断然不会翻车的。
谢听雨夹了一块鸡叉骨放在口中咬起来,并不太雅观地张大嘴用牙齿啃咬着从鸡骨头上剔下并不丰腴的鸡肉。
谢青松索性就在她旁边看着,毕竟这谢听雨吃……不,啃的是有滋有味,肉香四溢,满嘴流油。
“好吃,好吃!”一连吃了三块鸡骨架的谢听雨吃的满脸油渍,看着大家都瞠目结舌地望着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这独食吃的有些夸张了,立刻用眼色示意谢青松快些动筷。自己则吮指舔舐着这鸡骨架上的豆豉酱,里头已经麻椒与芫荽入味极深,让人连一星半点的汁水都不肯放过,只听她鼓着嘴一边嚼着一边说:“阿爹阿爹!您快尝尝!快尝尝!真的贼好吃!”
谢青松也是个惯喜欢吃喝的人,算是深藏不露了。他虽不会做菜,但舌尖刁钻的很,据说当年在宫中都得是官家与圣人钦点的好厨师炒菜,他才肯给出个肯定的赞誉来。
他一打眼就看出颜胜雪这鸡骨架的做法,这鸡架是将整个鸡骨架分切成几块,用个先薄薄上卤、后热油爆炒的制法,最后加了芫荽和葱白扔在里头用豆豉均匀地裹挟住每一块鸡叉骨,再一次炒好了装盘。
只是……自家闺女谢听雨这吃相属实是难看又夸张的有些过分了。
他是个文人儒生,不能如此,罪过罪过。
颜胜雪看出谢青松犹豫,方续言道:“谢公请放心,您别看这鸡骨架不起眼啊,实际上可好吃了。是我亲自制的豆豉酱、亲自榨的麻椒油,再以麻椒充在鸡骨架里头。鸡骨架下锅拿油炒以前,也是拿了几味香料熬煮,又丢了葱姜蒜祛除腥气,一丁点都不腥的,炒的时候还加了一小把芫荽。这芫荽平日不起眼,但下锅用豆豉和热油一烹,与这鸡骨架结合起来,味道是一绝。”
“阿爹,您就尝尝吧。”谢听雨看不惯父亲在这摆谱,索性直接夹了块鸡骨架扔进他碗中,“快吃快吃,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好吃!”
谢青松没法子,最后拿起竹箸夹着吃,却发觉这道菜的妙处,实际上在于食客对鸡骨架外面味道的舔舐,这豆豉的咸香、麻椒的辛辣、芫荽的异香,还有些微醋的浸润,这简直将酸辣咸香的口感融合到了极致。
而这口感,最是下酒,也最能下饭。
太好吃了!
却不敢表露的太夸张。
而是略在口中吮唆了几口,将这一小块鸡骨架剔肉吃完,才心满意足地就了一口米饭咽下,方和颜悦色地端正着身子说:“此菜妙在吃法上,能让人因味道而忽略了是否有丰腴鲜美的肉。”
“……菜而已,不都是吃的,还分吃法?”杜彦隆觉得他反应和文绉绉的话实在离谱。
“这菜的吃法不是咀嚼、品尝、吞咽,用两个很传神的字,该叫‘唆’和‘吮’,再慢慢将附着在骨头上的少许鸡肉咬下来,倒一分柴也不会嫌弃,只觉得解了咸,也提了鲜。”谢青松从容地解释论道一番,听得屋内几人晕头转向,唯独颜胜雪清醒,但也是心说这老一辈的文人真是不得了,不愧是翰林出身,这话讲的,文雅至极了。
谢听雨了解父亲的文绉绉,一向是不听他说的,只继续专注地吃着鸡架,直到吃了小半盘才停手留给父亲。
谢青松却不急着继续吃,咽着口水继续问颜胜雪:“颜娘子,你是怎么想到,给老夫做这道菜的?”
“这鸡架嘛,平头百姓喜欢的,达官显贵说不定更喜欢。”颜胜雪巧言回应,却是一语双关。略顿了顿,含笑道:“妾身也不过只是班门弄斧罢了,能被谢公夸赞,这属实是没有想到。”
谢青松岂会听不出颜胜雪这话是在拿菜喻人呢,倒也很包容地继续文雅徐缓地吃起来。
“这炒鸡架看着廉价,其实除了不太方便吃,要用啃的、吮的以外,没什么其他缺点。所以谢公不必怕吃相不雅,上手吃吧。”颜胜雪不想再看谢青松端着了,她一向是认为这食客用膳时,是不该拘束的,就该舒舒服服地吃,轻轻松松地尝,这才是用膳的乐趣。于是转过身,当真不看他了,笑道:“妾身不看你们吃。”
一听这话,谢青松和谢听雨父女俩对视一眼,就各自扔了竹箸上了手,毫无顾忌地扒扯着鸡骨架大快朵颐。
吴茱萸和杜彦隆见状如此,也下意识地背过身去。
坚决不能影响食客以好心情用膳,这是饮馔记第一大店规。
等到两人胡吃海塞地吃完了,彼此都因吃得太急而打起饱嗝来,吴茱萸才将这空盘空碗撤了下去。
颜胜雪这才转回身,偷瞄那空盘空碗一眼,心中自鸣得意,面上也笑意粲然。
“妾身也没想到,人人都道是学富五车的谢公,实际上还如此会吃,不仅懂得赏味宫闱饮馔,也瞧得上我这市井烟火。真是够接地气的。”颜胜雪递了绣帕过去,给谢青松擦嘴,续言道:“那鸡骨架是取两个剔了皮肉的整鸡,只取了鸡骨架斩分成十二份小块,只保留鸡骨架和鸡肚子里的少许内脏,以及大概连着骨头的一丁点肉。”
又是顿了顿,再次一语双关:“毕竟没人想吮了半天,一无所获嘛,还是得留点肉给您。”
“你倒风趣幽默。”谢青松笑道:“老夫自认在饮馔的方面还是品鉴颇多的,可颜娘子这道炒鸡骨架,老夫竟在东京未曾见过,就连连樊楼、三元楼、熙春楼这些闻名遐迩的酒楼也都没有,如今在你这吃到,倒很惊喜。”
颜胜雪淡笑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的名菜我即便会做,也不屑跟风,我的独家秘制炒鸡架,他们也看不上,但是不影响我爱做、爱吃这道菜。”
“颜娘子是有气节、有想法的。”谢青松好奇道:“倒不知颜娘子这样好的手艺,怎么会做这个?”
“猪肉价高,我们这旧巷邻居们都舍不得吃,舍不得花钱买细抹落索儿精、钝刀丁头肉,买不起浮筋骨、三层骨,也舍不得买猪腰猪肚一类的猪内脏。”颜胜雪娓娓道:“但这鸡骨架不同,整鸡剃了肉、剪了腿、斩了颈,鸡骨架还能完整的保存连骨的肉、些许内脏,再去了腥气血水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制膳,也就算是个案上的荤腥菜了,省钱,也不浪费,还解馋。重点是,比猪肉好吃。”
谢青松也认同地点了点头:“嗯,倒真是比猪肉羊肉都好吃。”
“您可别小瞧了这鸡骨架啊,这连骨的肉,最香,如人最亲近的家人,最该了解自己。”颜胜雪第三次一语双关、巧妙发言:“要不怎么说猪肉的排骨卖的好呢。”
“你说的是,连骨的肉最香。”谢青松也顿悟其意,心中感慨颜胜雪以连骨肉暗喻父子情,真是有心之人,却还进言的这般让人舒服,心中颇感欣慰,一时也心情大好,站起身、挽起袖口,直言道:“这菜,不该只叫什么芫荽炒鸡架,该叫——椒香凤凰骨。”
颜胜雪朗声大笑起来:“那妾身就替这只鸡,谢过谢公赐名了。”
“茱萸,拿菜牌来。”她转身,吩咐吴茱萸将记菜名的木牌子拿来,信手执笔点墨,在木牌上写了“椒香凤凰骨”五个字,而后道:“明日咱就挂起来,是咱家新菜品。”
吴茱萸应声而去,藿香此刻来催促前堂食客加菜的制膳进度,颜胜雪就知不能久留,便折身对谢青松道:“谢公慢慢吃,妾身要去忙了,不能陪您多聊了。”顿了顿,促狭一笑后,话锋也一转,“临走前,您可别忘了结账喔。”
话音至此,杜彦隆当即会意,立刻递了个算盘给她。
“鸡架钱,十五文……不,谢公说了,这是凤凰骨,那便二十文吧。米饭就不算了。但是陪聊钱得算,陪聊钱,就打……三十文。”颜胜雪一壁自言自语,一壁素指飞快在珠子上游走,利落快速地打着算盘,最后也是蔻丹用力一拨算珠,算作一锤定音,扬眸时,对谢青松道:“总共,五十文。”
“……陪聊钱?”谢青松倒不会不付账,也不是付不起这五十文,只是她这巧立的名目,他是有些懊恼不解。
杜彦隆急忙圆场:“是是是,我们掌柜的通常不出来陪聊。”
颜胜雪温声笑道:“这陪聊钱先收您的,您可别说我跟您见外啊,往前我这掌柜兼掌厨只管收钱和制膳,不管陪食客聊天儿的。往后若是真得敬您是公公,我再把这三十文钱退给您,权当我孝敬您的。”
谢青松心说她有趣,却蹙眉道:“可你不是说这炒鸡架是店里独创的,店里不卖的吗?”
“刚登上菜牌,这不,谢公赐的名。”颜胜雪反手将那写好名字的木菜牌转向谢青松,又嘟囔着继续用笔在下头写上价格:“二十文。”
藿香附耳,继续催促颜胜雪,颜胜雪也折身离开:“谢公,妾身小厨房还有菜没做完,您慢慢吃,慢慢用。”走出雅间前,还不忘高声喊着吩咐:“阿隆,可别忘收谢公五十文钱。”
颜胜雪这才折身走下楼梯,房中几人懵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只看着她施施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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