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释到这个地步,大多数的评委和食客都已理解颜胜雪这道莲香莼鲈鱼羹的心思。
颜胜雪和谢瞻云的配合,虽有巧言辩驳之嫌、默契相辅之利,但这莼鲈鱼羹的制作的确是颜胜雪有心而发,是以手写心的想法在制膳,并不算是全然的抗辩,明眼人也都瞧得出来。
资历最深的老吴师傅最能意会其中意境,惊喜道:“原来,颜娘子这区区的一道菜,却容纳的事家乡四季……这是无时无刻不在的乡愁啊!的确可称得上是对上届菜意理念的破题,好!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呐!”
刘师傅也站起身来,朝如今面色铁青的楚师傅含笑问道:“楚师傅,颜娘子如今既给了答案,你对于渔声小馆的守擂成功,可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楚师傅果然吃瘪,窘迫地拱手轻道:“老夫……没有问题了。是颜娘子应得的,是渔声小馆应得的。”
颜胜雪和谢瞻云互相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并肩站在一起,刘师傅已公布了渔声小馆守擂成功的结果,食客纷纷拍手称赞,几名竞赛的庖厨也各怀真心与假意向颜胜雪道贺。
颜胜雪正要迎着众人行礼,却听外头看热闹的食客群中,忽地有一个高个子的青年男子开口大声喊道:“颜娘子,颜娘子!既都比完了赛,那能不能将各位贵人品尝莼鲈鱼羹后剩的这些汤底……都赠予了小的,让小的带回去给我夫人喝?”
食客里有人惊愕地喊道:“可这是别人剩的!”
那高个子的男子立时说道:“我不介意,不管是剩的还是馊的,只要是鲈鱼,我们夫妻俩都不嫌弃。”
颜胜雪和谢瞻云都觉得事有蹊跷——这人来的好不是时候,又要残羹冷炙,不免让人生疑。
连师傅作为评委亦是不解:“鲈鱼也并非多么珍稀之物,何必如此狼狈?只想尝尝味道回头可以去渔声小馆吃,不必在此捡我们剩的吧……老夫是不好意思让你吃了老夫的剩菜的。”
“小的是明州来的流民,不是会稽的百姓。”男子看似腼腆道:“这些时日全靠官府救济,才勉强混个温饱。如今看了这鱼羹眼馋,小的是想给夫人换换口味。”
“这话听起来,不是很老实。”谢瞻云却早就察觉出了异样,眯缝着眼睛打量着男子,方踏步上前,含笑犀利道:“当下会稽流民众多,州尊亲自前来主持赈灾,各大酒楼、脚店、邸店纷纷都迎合官府号召,将店内食客剩下的酒菜分门别类在门口布施,郎君若只想换口味,挨家酒楼排队去拿就是了。可也别说抢不到,濮阳郡王才捐了五千两银子,粮食紧缺的时候早就过了。你但凡肯排队,绝对不会换不上口味的。”
“这位郎君是个聪明人,好吧,小的其实,是眼馋这鲈鱼。”男子稍见有些尴尬,而后慢慢恢复神色如常,忽地改口道:“方才的菜肴小的等了好久,都没有鲈鱼。只有颜娘子这道菜是鲈鱼作为食材的,虽娘子厨艺好,几位贵客没剩什么干的料,小的拿些鱼汤回去就已满足了,也算能对夫人有个交代了。”
谢瞻云好整以暇地觑他一眼:“那郎君请说说,为何执着于鲈鱼?”
男子悲伤道:“我与夫人结发十二载,虽已膝下有了孩子,但也一直夫妻不睦,她待我冷冷淡淡许多年。只因曾与她有婚约的那个男人能给她买得起鲈鱼,她常说鲈鱼性子凶恶,非得专门的渔人垂钓捕捞才能吃到,好的鲈鱼市价不菲,我的确买不起,是我没有能耐。”
“刘师傅,这莼鲈鱼羹的弊端,您可看出来了?”楚师傅此刻恰好借题发挥,“即便情怀是飞入寻常百姓家,但这鲈鱼之珍贵,却是贫贱夫妻得不到的。因此勾起食客的伤心事,是否又与庖厨制膳来愉悦食客之心相悖了?”
颜胜雪鄙夷地睨了这楚师傅一眼,冷笑道:“楚师傅当真认为,贫贱夫妻得不到这鲈鱼吗?”
话音未落,便听谢瞻云抢先道:“贫贱夫妻百事哀,是真。但贫贱却不自爱的夫妻,才吃不上这鲈鱼。”
“这鱼羹汤底鲜美,莫说是流民,即便是城中略平头整脸些的百姓,只怕也要垂涎三尺的。”楚师傅果然替这男子说话,“你这郎君何必如此刻薄轻慢,为替颜娘子开脱,就随意开口折辱这流民不自爱?”
“这郎君敲上去昂藏七尺,身强体壮,试问真要务工,哪个行当的活计差事当不得?明州水路交错,那码头搬行李的,湖上划船的,街上拉马车的……哪个活计无法糊口?”谢瞻云毫不留情地笑道:“身在明州处处皆可务工之地,如今却在会稽沦为了流民,那这位郎君不是不自爱,又是什么呢?”
楚师傅疾言厉色地争执道:“或可有难言之隐也未可知,你怎可随意揭人伤疤?”
“这衣裳就不是个流民的衣裳,这补丁明显是刻意而为的,补丁多的衣裳基本都是洗了多次,那任何布料都会变旧变皱的,在下就没见过这一丝褶子也没有还浑身补丁的。”谢瞻云并不避讳,反倒目光愈发凌厉:“郎君,还请恕在下无礼,在下想问您一句,为何尊夫人与您不和睦?请问您从前在何处务工高就?”
“……并未外出务工,只打理家中耕地。”男子支吾道。
“近些年两浙路一带收成不好,你还守着家中耕地而不外出另谋高就,岂非得过且过,对生活、对夫人没有任何进取之心?”谢瞻云冷声笑道:“如何能谓之自爱?”
男子故意垂头不答,谢瞻云续而问道:“在下再冒昧请问您,尊夫人可否也在会稽中当流民,靠官府救济过日子?可也有出去找点什么事情做了赚钱?”
“拙荆也是吃不上饭的流民,寻常妇人罢了。”男子目光躲躲闪闪,最后还是仰头赔笑道:“她在家相夫教子习惯了,所以不曾出去寻差事。”
谢瞻云更是心中有数,踱步在他面前,故意当着众多食客百姓面前说道:“前些日子开仓放粮,流民众多,官府人手根本不够,所以很多粥棚和米仓都会请妇人去熬粥、施粥、点算米粮,不少也是流民的妇人都被留用了,官府也会格外给些衣食住行上头的补助作为酬劳,也不是什么脏活累活,尊夫人都不肯去做……”
然而谢瞻云点到为止:“那为何贫贱夫妻百事哀,吃不上鲈鱼,自不必在下说了。”
后半句谢瞻云是刻意顿了顿才说的,毕竟要给这些食客判断是非的时间,等他们自己反应和体会这男子的不自爱才算是达成目的,毕竟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表达得很清楚了。
男的一把子傻力气却不肯外出务工养家糊口,女的则惯于被夫君豢养在家中享福而疲于亲自躬身赚钱。
这俩人谁也没比谁好到哪里去。
然而场下好一阵交头接耳之后,颜胜雪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沉抑,忽地恼怒起来,瞪着那男子和楚师傅便掷地有声地说道:“谢郎君说的正是呢,贫贱夫妻百事哀是真,但贫贱而不自爱的夫妻,自是吃不上这鲈鱼的,即便不是鲈鱼,只说有朝一日是怕连一两酒、二两鸡、三斗米也是吃不上的。”
男子俨然觉得失了颜面,臊红着脸指骂道:“你这小娘子,说话实在是太刻薄了,太刻薄了……”
“我刻薄?”颜胜雪几乎是气笑了,“事到如今你还无半分羞惭,我真替你夫人孩子感到可耻。明州那般富庶,你在那里都吃不上鲈鱼,定是个不上进的俗人。你根本就不该将这件事埋怨给我这种制膳之人,给了旁的借题发挥的机会。”
话音未落,她犀利如刀的眼神就剜向那楚师傅。再收回目光时,心中竟因为谢瞻云的话而心中有感,想到了青城寨从前也是月杨村的人,然后官员压榨,村民欺凌,不得已才占山为王……还有那谢瞻云所说的,月杨村的妇女平日各个柔弱似水,也会趁那些恶霸外男昏睡之时,为了保护孩子和老人而奋起杀人。
这如何不是贫贱之人也是分是否自爱、自重、为爱人而奋起的差别?
贫贱之人自然也分三六九等,最下等的,莫过于自轻自贱、自甘堕落之人。
如眼前这男子和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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