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郎中施过了针,这次对颜胜雪也是收效甚微。她躺在榻上,偶有梦呓之语,但怎么也睁不开眼。
谢听雨也回来了,紧张地守在榻边,听不清颜胜雪在说什么。
“阿兄,我们现在怎么办?”谢听雨替颜胜雪掖好棉衾的一角。
“除了,等消息,等胜雪醒,没有别的法子了。”谢瞻云也流露出了少见的疲惫。
等张知县的消息报到渔声小馆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山火也终于熄灭了。
只是青城山上青城寨,到底还是成了废墟之地,再无人烟。
也就是说,除了杜彦隆这个大当家以外,所有青城寨的人,都葬身火海了。
所有人都哭累了,真正听到消息的这一刻,反倒平静下来了。
谢瞻云这才道:“藿香,你去替大当家的安置一番,先让他住在渔声小馆里吧。你也累了一天了,去煮点百合莲子粥喝,留一些给胜雪,她若夜里醒来能喝就最好了,若是不能喝,便算了。”
“是,谢郎君。”藿香应声,就带杜彦隆去客舍安置了。
谢听雨还没走:“颜姐姐这是怎么了?”
谢瞻云叹道:“听雨,你颜姐姐是太过伤心了,郎中说她上焦火旺,今夜只怕你得一直陪着她了。”
“嗯,你放心,我肯定寸步不离,保护好颜姐姐。”谢听雨扬眸,“只是阿兄,那你呢?”
谢瞻云垂头没答话,谢听雨奇怪道:“难道你不留下来陪着她吗?”
谢瞻云叹息一声,支吾道:“我……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嗯,那好吧。”谢听雨没有深问。
谢瞻云独自走回和颂邸店的时候,绷紧了一整日的神经都隐隐作痛。
因为他也在等一个人,可是这个人一直没有回来。
谢瞻云如旧坐在晦暗昏黄的茶室之中,看着翟玉也一样颓丧地进来行礼:“郎君,翟玉有要事禀报。”
“何事?”问出这话的时候,谢瞻云已经喉头再度哽咽,捏住茶盏的手也颤软不已。
“流觞……不在了。”翟玉屈膝半跪在地上,突然止不住地恸哭起来。
谢瞻云正是在等流觞,可是流觞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他就已经知道了大抵如此。
谢瞻云阴沉着脸,整个人头中犹如天旋地转的昏胀,他将手掌抵在眉骨,挡住又滑落下来的一滴泪:“所以,今日起火时,他也在青城寨里?”
“流觞今日接大当家下山去县衙录口供,发觉刘家酒不对劲,所以前去刘家酒楼问了,流觞想赶回青城寨阻止惨剧发生,岂料也被困在里头了。”翟玉泣道:“流觞没能逃出来。”
“是,那日我带着流觞去月杨村救村民,也是从刘家酒楼拿的酒,他一定是想起来刘家酒不可能以一百坛的数额往外送,怀疑了这件事。”谢瞻云则是在渔声小馆听杜彦隆说到山火与刘家酒有关之事,他就已经猜到,流觞或许也葬身火海了,也猜到为何不见流觞人影,“流觞没有将此事告诉我与胜雪,想来是怕我们一同涉险。”
翟玉道:“他嘱咐我,若亥时二刻还没有回来,就向郎君报丧。还嘱咐我转告郎君,不要为他悲伤。”
话说的如此轻易,可谢瞻云岂会不悲伤?
流觞乃是从小与他一起读书相伴到大的伴读书童,虽是家仆的身份,但更似兄弟一般亲厚。
流觞无端葬身青城山的火海之中,亦是他谢瞻云没有保护好这个义弟的罪过,而这背后的一切并非天意,这倒让谢瞻云更是心中笃定立誓抓出这幕后纵火元凶,为流觞与青城寨复仇!
谢瞻云于暗处双拳紧握,昏黄的烛火下,就连翟玉也看不清他此刻犀利如刀的眼眸。
谢瞻云沉声问:“火烧了多久?”
翟玉平复好情绪,才清楚地回答道:“属下已经去会稽的望火楼打听过了,望火楼里值守之人说,青城山约莫是今日酉时起的火,可酉时一刻就已经烧了整山,火势蔓延的十分迅猛,想来是那一百坛酒同时被摔碎了,所以一处火苗起来,火焰沿着助长火势的酒,很快就将整座山都吞没了,将所有寨中人团团包围,最后无人生还。这样的火情在望火楼里看的十分真切,他们立刻发了信号出去,只可惜青城山在郊外,起火点又在山上,官兵根本来不及去救火,等到达青城山下的时候,寨子里已经全都化为灰烬了。山火虽灭了,人也……都不在了。”
这与谢瞻云所想的原理差不多,他的拳稳稳地落在案上,方扬首道:“看来,这些人定是蓄谋已久的,送一百坛所谓的刘家酒上山,就是为了纵火。只是,我没想到,我分明已经极力替青城寨撇清干系,胜雪也哄骗着曹益的杀手带了假文书回去,却还是没能让他们逃过一劫。我甚至不知道,这是否是月杨村幕后之人纵火,因为我总觉得,他们要针对的,也该是接受米仓赈济的那些月杨村灾民,而不是一个无辜的青城寨。”
“曹益已经拿到了文书,又知道会稽流民生乱,根本不会再来招惹青城寨,自找麻烦。”翟玉义愤填膺道,“要属下说,定是与月杨村之事有关!那人知道了青城寨众人曾也是月杨村的村民,如今流民众多,知州前来,米仓与粥棚都是重兵把守,他们没能杀那些村民,就要杀了青城寨这些曾经的村民泄愤!这分明就是恼羞成怒,蓄意报复!不然为何要对青城寨下手!”
“月杨村的幕后之人,其实,我大抵知道是谁。”谢瞻云却阖眸长舒口气,“只是没想到,他疯狂至此。”
对,自从与颜胜雪商榷过那火漆印大抵只是简单到代表发信人的姓名以后,谢瞻云就已经在心中锁定了一个怀疑的对象,而且这个对象有心计,有城府,也有足够的动机,去做这官商勾结之事。
翟玉立时警醒起来,张口问:“您是怀疑……太常寺何少卿?”
“正是。”谢瞻云眸中笃定,“月杨村之事,定与何清明脱不了干系!”
翟玉想到,这何清明是与谢府两兄弟针锋相对多年的政敌,这么多年在东京看似乖觉平静、安分守己,却没想到早已将黑手伸来两浙路一带,若非是谢瞻云游历时发觉月杨村的异样,只怕还不知何清明会暗下嚣张多久!
翟玉在谢瞻云此刻的答案中也顿悟了那火漆印上的两道波浪、月亮包着太阳的纹样便是指“清明”二字,但只凭借从月杨村的黄沙之下捡拾来的这一枚小小的火漆印记,根本无法将他绳之以法!
翟玉叹道:“可我们苦无证据,那火漆印,是无法指证他的。”
“倒也不必此刻指证,小不忍则乱大谋。只是我大体猜到是他,我就能提防他的许多举动和勾当。”谢瞻云想来已经断定了这何清明的阴谋,翟玉困顿之事,他又何尝不知,只是他格外耐得住性子,“我相信,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不想此刻打草惊蛇,但是雁过留声,早晚会有证据的。翟玉,你别忘了提醒长兄一声。”
“属下立刻修书给大郎君。”翟玉立刻应声。
谢瞻云往交椅后倚靠,方道:“我困了,你退下吧。”
“是。”翟玉也知道谢瞻云这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唯恐他如今悲中带累熬坏了身子,“郎君不要太伤怀,这非流觞所愿。”
“我知道。”谢瞻云语气平缓,但心中早有了坚定的方向,“我还要等着抓住何清明,给青城寨与月杨村,讨个公道。”
谢瞻云知道伤心无用,他从来也并非沉湎于情绪之人,在悲散离合之中,他似乎总有超然物外的冷静与沉着。
也并非不是没掉眼泪,只是他认为,悲伤不可过度,眼泪也不可流干。有些仇怨和阴谋,需要笑着去面对,而不能自己先行倒下,反倒亲者痛而仇者快。
最要紧的是,他所爱之人濒临崩溃,悲痛欲绝,他不能看着她如此,更不可陪着她这般。
他务必得休息好,还要处理许多颜胜雪如今所不能完成之事,余师傅一家,青城寨全寨,还有流觞的死……颜胜雪不想面对的事,他都得逐一去完成,而不该等她养好了病再悲伤地处理这些琐碎的后事。
他要在她振作起来以前,替她将这些事务一一肃清。
他得睡个好觉。
梦里,他竟然也是回到了多年以前的一个夜晚,想起他肩负的担子也被他深深地藏匿起来多年了。
一梦如昨。
治平元年,新科放榜,谢瞻云赫然在其列之中,且,乃为魁首,一甲一名——即当届科举文状元。
即便他已经在殿试中故作失常发挥,却没想到英宗窥探到他内心的真才实学,仍将状元之位给了他谢瞻云。
夜里,大雨滂沱,没有想象中的团圆庆功宴席,而是谢青松将谢瞻云单独带到了后山,父子共在竹寮之中小坐,以青梅煮酒,佐山菜三道。
谢青松鬓发微白,俯身替谢瞻云斟酒,方道:“二哥儿,这么多年,我知你为了你大兄而隐忍藏拙,实则是个机变无双的才子,这么多年,爹都以你为傲,然则长幼有序,大哥儿已入御史台为官,你……”
“阿爹不必说了,儿心中有数。”谢瞻云决然打断道,“即便状元及第,官家赐禄,儿也有打算婉拒。”
“爹是怕你心怀委屈,因为爹也知道二哥儿你有一腔报国热情。”谢青松喟叹中,颇见自责与愧疚。
谢瞻云道:“儿不敢忘却庶出的身份,阿兄乃是家中嫡长子,儿不会越过他的尊荣和地位的。”
谢青松抿唇道:“官家与我谈过,他有意让你入御史台与你大哥儿同职。可你祖父生前最看重的孙儿便是大哥儿,可他如今这副口吃模样,还身为御史台的言官,本就成人笑柄,若是你这弟弟再与他同在御史台,以你卓尔不群的能力,只怕次年就要升禄,那只怕大哥儿他……更要为人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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